&ldo;这又从何说起呢?&rdo;
&ldo;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两份兵力分布图哇!&rdo;富田利明道,&ldo;听说这小子一进去,就给扒光了冲水,连他身上的皴皮都没放过一块,赤条条给审了七八十天,翻来覆去只说上当,人已经疯癫了。&rdo;
驹正春闻言至此,已大略知其首尾,忽然有一种落寞无助之感。如果富田利明所言不虚,则的确很可能正是那个暗中出资千万美元、款通大陆当局的人士在幕后操盘,两面放出消息‐‐一则让&ldo;国府&rdo;最高层相信确有&ldo;周鸿庆&rdo;其人携带军情、假道日本、前来投靠;另方面则将部分联络暗号泄露给&ldo;老爷子&rdo;,假老漕帮厌兵恶战之手以除之,最后牺牲掉一个&ldo;周鸿庆&rdo;,进一步再借&ldo;老头子&rdo;的不测之威整肃了&ldo;老爷子&rdo;。
&ldo;你既然是李老前辈的朋友,我私下劝你一句话:此案不必再查下去了‐‐再查,是会送命的。早在你前一次找上我之前一年‐‐也就是&lso;周鸿庆&rso;被押回大陆之后没几个月‐‐&lso;太子爷&rso;已经派过一个神秘人物来日本调查了一趟。原本可能只是想找回那两份兵力图,结果却有了别的发现……&rdo;
无论富田利明或者驹正春,原先都不知道&ldo;太子爷&rdo;派的这个人就是魏三爷在我临行之前提到的龙芳。
和几乎所有早年政府所培植的电影制片人一样,龙芳也是行伍出身,毕业于中央警官学校,在大陆时代曾经参加过政治大学人事行政班的训练课程,而后遭逢抗战,分别在南京和重庆的&ldo;力行社&rdo;外围组织干过特务工作。抗战末期联勤总部设有特勤署,龙芳身兼总务、人事两科科长‐‐一手抓钱、一手抓人,这是特务组织中常见的情况,主要还是保密所需,能将权责集于最少数的自己人最好。民国三十六年,龙芳率领联勤康乐队到台湾。未几,该队便改隶&ldo;国防部&rdo;总政治部,成立康乐总队,龙芳是为总队长。从改隶、扩编到任官,可以说全是&ldo;太子爷&rdo;身居幕后、一手促成,队中上上下下‐‐包括厨丁车夫在内‐‐通通都是情报人员;表面上嬉笑唱做、自娱娱人的歌舞演员所事者充其量可称之为&ldo;文宣工作&rdo;,实则他们正是&ldo;太子爷&rdo;效法戴笠所栽培出来的耳目。
龙芳之所以会投身电影界,有两个背景。其一,早年政府旗下最重要的电影机构‐‐&ldo;中央&rdo;电影制片厂(后改为公司)‐‐的董事长、常董,皆与&ldo;太子爷&rdo;所亲近的领导人物有关,如王新公(衡)、马星野、戴安国、俞国华等。此外康乐总队本身也拍过些载歌载舞的所谓&ldo;康乐片&rdo;,颇受苦无视听之娱的军士们喜爱。龙芳遂知此中学问大矣,乃向&ldo;太子爷&rdo;自荐,愿&ldo;常在电影界效力&rdo;。
他的确不是因为看上了银幕所敷衍的浮华声色而自甘绝意仕途、成为影人的。务实其说,龙芳自一九五五年出为台湾省新闻处电影制片厂厂长伊始,就肩负起&ldo;吸引华侨投资、拉拢海外人才&rdo;的任务,也看准了电影之为一种潜移默化的深度思想工具,自然亦有其重要的影响力。一九五六年拍国、台语双声带的《炎黄子孙》,请京剧名伶戴绮霞演一名化解小学生之间省籍争执的女教师、最后下嫁糙地郎。虽然是个说教故事,在当时,还的确以简化的方式纾解了表面上不同省籍人士之间的紧张冲突。一九六二年,龙芳更筹拍第一部彩色剧情长片《吴凤》,目的自然还是宣扬族群融合的精神,可是龙芳特别从香港请来了大导演卜万苍,起用在地新人张美瑶,摄影师山中晋、灯光师关川次郎皆自日本礼聘,全部底片也送到日本冲印,可见其大手笔。连香港电影界巨擘邵逸夫都说:&ldo;龙芳我佩服,他比电影人更像电影人。&rdo;这句赞,语带玄机。其实邵逸夫知音者也‐‐他明白,龙芳&ldo;一日特务/终身特务&rdo;的根骨,拍电影、干制片,都是为了情报工作。
如果把驹正春引自富田利明的描述放在龙芳的背景上一核对,自不难勾勒出来一些隐情。一九六四年三四月之间,龙芳在没有知会任何媒体的情况下只身赴日近月,返回后则对外说明:是为了和日本东宝电影公司谈合作,出借张美瑶拍一部叫《东京红杏》的谍报片才有此一行的‐‐此片终于在同年年底拍成,不过片名改了,叫《香港白蔷薇》。虽只易&ldo;东京&rdo;为&ldo;香港&rdo;、改&ldo;红杏&rdo;为&ldo;白蔷薇&rdo;,但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事却完全不同了。当年龙芳受香港电懋方面托付,要我改编郭嗣汾《红叶》。龙芳当时正忙着整治行囊,电话里匆匆交代两句,并嘱:&ldo;未必要忠于原著。&rdo;人便去了日本。我知他性豪慡、重然诺,一言既出,便不会&ldo;片儿汤&rdo;。遂于匝月间把《红叶》剧本大纲赶出,算好日子,俟龙芳一回国,大纲便寄到台制他的办公室去。不出两日,他翩然而至,出现在中华日报楼下的会客室里,要言不烦地说:&ldo;《红叶》没问题了,秦羽他们搞了个审查小组,人人都说精简得好,而且不八股。成了。&rdo;说着,从上衣内袋里掏出几张手写字纸来,上书&ldo;东京红杏故事大纲&rdo;八字,接着道:&ldo;你给看一看,这,成不成?&rdo;
坦白说,故事细节如何,我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只依稀知道是个女间谍误陷&ldo;共匪&rdo;网罗的故事。我一览之下,只给了个一答一问:&ldo;糟透了。你写的?&rdo;
对于我的问题,龙芳不置可否,但是表情却十分凝重地说:&ldo;再糟也得拍,只有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才有公论。&rdo;说完这话,龙芳便起身告辞‐‐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过了一个多月,他和电懋老板陆运涛搭乘的民航公司客机空中爆炸,尸骨无存。
可是这位在东京待了将近一个月的&ldo;神秘人物&rdo;毕竟非等闲特务。一抵埠,他便透过东宝公司剧务系统的关系,找上了出租汽车工会,再循线寻着富田利明,递上了&ldo;李绶武&rdo;的名片,包下他的车,作了为期十天的明察暗访。据富田利明粗略的描述,这位始终未曾自报姓名的&ldo;神秘人物&rdo;在东宝公司要员的陪同下,几乎是一步一脚印地重新走了一遍数月前大陆&ldo;油压机械友好访问考察团&rdo;的行脚所过之处,每有人问其所事,便以&ldo;拍摄映画&rdo;、&ldo;勘察实景&rdo;为辞,连东宝方面都未必能深知究竟。
然而,龙芳到底查到了什么?连日日充任司机的富田利明都不知道。直到飞机爆炸消息传出,台湾方面‐‐应该就是老漕帮一系人马‐‐给他寄了一份剪报,上头赫然刊登了龙芳的照片。富田利明也才据之对驹正春提出了警告。此后一切归于沉寂,此前所拼凑成形的一些梗概轮廓也随时间之消逝而黯淡下来。当局与日本中止&ldo;外交&rdo;关系之后的一年又七个月‐‐一九七四年四月,连日航和华航的班机也宣布停航,&ldo;所有日本的飞机和航空器均严禁飞越&lso;中华民国&rso;飞航情报区,否则视同不明飞行体处理&rdo;‐‐直到&ldo;老头子&rdo;去世,方始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