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还是个孩童,全无自保之力。世伯金兰鹤把他救出来,给了他容身之地,待他年纪稍长,流露出家传的做生意的天分,又介绍他去怡和洋行,吃体面的洋人饭。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里。过去是洋人卑躬屈膝,求着十三行的红顶商人,给他们一条东方淘金的门路;如今风水倒转,轮到中国人向洋人低头。
不过,好在他有能耐,会赚钱,洋人便能忍受他的冷淡。
“天灭大清,送来洋鬼子。”他记得金兰鹤说,“你别怕委屈,和洋人搞好关系,日后灭清之时,洋人说不定也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在洋人手下当了几天二等公民的苏敏官对此不以为然:“洋人只图利,才不会真心帮我们。”
金兰鹤斥责他不懂事。
等到他十五岁,入会拜把子的时刻,又出幺蛾子。他指着画像上的明太祖,大言不惭地说:“佢系边个,我不认识。不跪。”
把整屋子元老们雷得七窍生烟,连叹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他的身份一直尴尬,虽然背熟了切口,受足了训练,洞悉了天地会一切隐秘,始终没上过那三柱半的香,未能成为正式的会众。
但造化弄人。当他寻到身中数枪、弥留之际的金兰鹤时,也情不自禁地流泪,接下他的衣钵,剪发明志,发誓要将反清事业进行到底。
所以……他到底是谁呢?
“嘶……”
他从疼痛中惊醒。一低头,发现自己上身未着寸缕,林玉婵拿着一条手巾,轻轻的,把他胸前的斑斑驳驳五颜六色擦掉,露出干净的肌肤,和咧着嘴的伤口。
他差点跳起来,抓起个衣裳就想往身上盖。手臂一动,牵动伤口,眼前一黑,不自觉弓起后背,抓紧手边毛巾,压抑住一声闷叫。
“我……我自己来就行。”
林玉婵眼皮不抬,轻手轻脚地把他四肢摆正,说:“别逞能,你今日劳苦功高,安心当一回病号。”
他胸脯结实硬朗,她手下稍微重些,就引来一阵剧烈起伏。
他满头大汗,咬住脸旁边的枕巾。红姑绣的,还带鱼腥味儿。
他还是缓慢地抬起手臂,颤抖着摸到自己赤裸的前胸,忽然脸色微变,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找这个吗?”林玉婵连忙把一小枚吊坠塞到他手里,“弄脏了,我摘下来洗了一下。”
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钮翠玉长命锁,缀在红绳上,他一直贴肉戴着,被她揭开了衣裳才看见,可见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