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点心,”她气得在洋人面前骂同胞,“崽卖爷田不心疼,大清怎么还没完蛋呢?”
轮到赫德惊诧,半开玩笑道:“一个犯了死罪的小女仆,对此也有高见?”
林玉婵耸耸肩,表示不想说话。大清都半只脚进棺材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呗。
反正它后来干的奇葩事儿也不止这一桩。
可真要她沉默,却又心有不甘。
会客室墙上开着大窗,拉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挡住外面的尘沙污秽,却挡不住喧嚣。
阿思本一行人刚刚出门,不知在跟谁寻衅滋事,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不住道歉:“小人该死,惹怒了大人,小人该死,给您磕头,大人恕罪——啊!”
大概是被踢了一脚。过了好半天,那声音才从泥土里拔出来,喃喃说着“小人该死”。
林玉婵忽然无端想,这个世界的历史轨迹,真的与她在课本里学过的一致吗?
抑或,她的到来,注定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大清完蛋是必然,她跟这个腐朽的国号没有共情;可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孕育出了百年后的新世界。
难道说,因为大清要完蛋,所以他们活该被无底线地欺负?
一个人,就算他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多挨一刀,也会痛的。
她转过身,认真地对赫德说:“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请你别生气:我认为此事非常不妥,是对中国主权的极大践踏。你肯定已经感觉到,大清的政府和官员对自己的面子和权威非常看重。就算有人赞同此事,也必定是暂时受了坚船利炮的诱惑,不是他们本意,事后必定会心怀愤懑,对……对英国在华的长远利益有害无益。”
对方是英国人,她尽量从他的角度找论点:“我认为,中国人的海军,必须由中国人独立统御,最多派英国人共同管理,教授舰船操作的方法。中国拥有独立的国防力量,对英国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觊觎在华利润的国家不止英国一个,倘若别国对华动武,这支满是英国人的海军只要稍有介入,即使是被动介入,就等于把英国自己拖进了国际争端,得不偿失。
“大清国已经被战争打开了国门,英国也不愿负担更多的战争。加强经济合作、有钱大家赚,才是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主基调。英国已经控制了大清海关,再夺兵权,风险高而收益小。再者,倘若此先例一开,日后大清精兵都换成英军,军饷都由海关负责,只怕您再怎么改革,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就扯,瞎几把扯,一吐为快,英语说不利索了就换母语,就当做一道文综大题。
反正她也不奢望赫德能买账。历史的洪流有它自己的想法,她仅凭一双柔弱的手,挡不住接踵而至的惊涛骇浪。
赫德半晌无言,目光转向墙上的中国地图,慢慢聚焦,然后压抑地笑了笑。
“很好。跟我想的一样。”
林玉婵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
赫德声音很轻,但字字坚决:“中国的军队当然要由中国人掌控。这是大清的海军,不是某些英国人的私人武装。为了这事,我跟阿思本吵了一个礼拜,被骂了至少一打次数的卖国贼。但这件事是我起的头,我必须要让它善始善终。”
林玉婵有点恍惚。不是,这洋人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帝国主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