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与无常立下誓约的那天起,他便不时想象,三十年后的江岁白,知道真相后会是何种模样。
或许会怨他那么多年心思不正,恨到将他尸骨掘出挫骨扬灰。
又或许为不再日复一日的汤药欣喜,彻底将他遗忘。
更多的时候,他也做些美梦,幻想着,江岁白会按他遗信所书,抛掉关于他、关于过去的一切仇恨,自由自在地过他本该享受的人生。
‐‐或许每逢清明,能稍微忆起他的师父,顺手往地上泼几杯棠酒,他沈问九泉之下,便已心满意足。
但世人总道世事无常,他一介游魂,竟也在这&ldo;无常&rdo;二字中交了运,凭空又多出三十年寿命,得以重返人间。
不,不是凭空。
是徒弟给的。
怎么可能不高兴?
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三十年啊,不是三十天!
江岁白命中本该享的子孙成群,天伦之乐,硬生生截断在这里,长路拆出一半,给了他,要他一起走。
他沈问怀着的那些龌龊心思,拿自己的三十年相抵无可非议,尚且换得徒弟重症全消,可谓划算之至‐‐那是因为沈问,怀着最为恬不知耻的心愿,想要他徒弟感念他的恩德,即使不喜欢他,厌憎入骨,也要深深刻在心上,刻在他未来康健无虞的体魄中,逢人问起,总要道一句:是我师父治好的。
那江岁白,又图什么呢?!
以星月为喻,赤子之心,昭然若揭。
坦坦荡荡毫无遮掩的,像这秦川漫山的白雪,纯然不含半分杂质。
因为爱他,想要他,所以舍出三十年,把他从奈何桥边上拽回来。拽回来,再相伴走完剩下的三十年。
他怎敢辜负。
他不愿辜负。
徒弟的真心,他懂了,他领受,好好珍惜,并且。
倾囊相授。
……
&ldo;沈先生,还未问过我师弟,这事可算是定了?&rdo;
&ldo;虽未过问他的意见,但若我恳求,陪他一起,他当能敛着性子。&rdo;
&ldo;甚好甚好。&rdo;
&ldo;还有,掌门可否允我一事?&rdo;
&ldo;但说无妨。&rdo;
&ldo;还望莫告诉贵派门下弟子我是他师父,毕竟……&rdo;
江岁白刚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沈问被黑无常用锁链拴着牵走了,临走前还笑吟吟地跟他告别,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尚迷蒙之际,忽听得门外师父语声。
他踉跄下地,鞋也来不及穿,夺门而出:&ldo;师父你不能不认我!&rdo;
这一声吼得震天响,路过的太白小弟子们纷纷侧目,看看沈问,再看看衣衫不整的江岁白。
沈问叹了口气,摇头朝掌门道:&ldo;罢了,当我未曾提过。&rdo;
他手中仍提着那盏灯,纷扬的白雪被遮在晕黄伞面外,宽袍厚裘中稍微露出一点熟悉的杏黄色。他朝掌门点点头,转身朝江岁白这边走:&ldo;你啊,怎又不穿鞋就出来了?&rdo;
江岁白凑上跟前,接过他的伞,对那掌门理也不理,颇为放肆地伸出长臂揽住沈问肩头,进了屋子,砰一声合上房门,将探头探脑的太白弟子和眼神乱飘的掌门统统隔离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