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龙观察二人反应,对温西泠稍有失望。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对失去这个世外桃源的害怕,已经超越了对前途的憧憬。人来齐后,大棚里举行了军训开幕式,随后一千多名学生浩浩荡荡排着队领军训服、分配八人寝。温西泠换上肥大破旧的军训服,心里一动,手向肩膀后面一摸,笑了。那儿果然还是有一道龇着毛边的口子。依然和她同寝的小个儿李恩语正狼狈地挽裤腿。整理好后,两只手揣进裤口袋,也噗嗤一声笑了。“你笑什么?”“我摸到了我的打底裤,我裤口袋是烂的。”温西泠的目光跟到李恩语裤子上,停了两秒,忽然笑出了声。她差点想说,她知道。当年结营阅兵,李恩语怕眼镜打滑,摘了顺手放进裤口袋,结果下一秒就顺着裤管一路滑溜,从脚边掉了出来,最后还得温西泠替她揣着。寝室楼下吹响刺耳的口哨。温西泠的兴奋戛然而止,心里猛地打起鼓来。-两年多前,温西泠怎么也想不到,她在一个自来水哗哗流的地方,不仅没有热水洗澡,甚至喝不上水。基地的水有一股直冲脑门的怪味,让人联想到藻类爆发后浑浊发黑的池塘和池底管道的铁锈。成桦带着两个男生,趁训练间隙跑遍了整个基地,也没找着小卖部;温西泠寝室“是我。”温西泠那天恨透了朱炳一。她像一个孤独的指挥家,面对三十五个盘腿坐在地上的同学,豁出尊严喊了几十遍“老师好”。她起初尚为了早点解脱而声嘶力竭,后来逐渐麻木而愈发敷衍,直到嗓子被迎面灌来的冷风堵得沙哑,才听见朱炳一嘴角吐出的“停”。归队时,她埋着头,怕别人看见她蓄势待发的两窝眼泪。刚坐下,旁边的樊嘉玮偷偷碰她一下,往她手里塞了一粒东西。“没事,宝贝儿。”趁骄傲的朱炳一正昂着头,樊嘉玮轻轻摸了摸温西泠的后脑勺。温西泠愣了一下。樊嘉玮是刚分来三班的,同她并不熟。她看向手心,那里躺着一粒润喉片。温西泠嘴角一瘪,借着吃润喉片的动作,飞快地把滑至下巴的眼泪抹平了。那天下午解散后,李恩语、江望月和白皖棠想尽了花言巧语哄她开心。其中,最温暖人心的花言巧语有两句:一是三班家委会派了代表来送补给;二是晚上集体烧烤,不训练。花言巧语的力量让温西泠重打起精神,只剩一点不甘心——军训前还对她嘘寒问暖的成桦,此时竟无一句问候,刚解散就随着男生大部队消失了。直到那晚吃着烧烤,樊嘉玮拿了签子回来,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温西泠:“成桦叫我跟你说,别难过,咱们造反。”温西泠一惊:“造反?他想干什么?”“不知道,他就说了这一句。他叫我烧烤结束再找他一次,有东西给我们。”晚上回到寝室,樊嘉玮冲回寝室,举着一张纸手舞足蹈:“男生太帅啦!咱班男生太帅啦!”“这是什么?”几个女生凑上来一看,是有17个签名的举报信,排在首位的便是成桦。“尊敬的总教官:我们是十连三十九排全体,现举报我排教官朱炳一在此三天内行为多有不当,举报如下:第一,多次言语侮辱学生,用词粗鄙不堪入耳;第二,对学生使用暴力,砸毁学生贵重物品并将该生踢倒至膝盖淤青;第三,针对女学生,当众辱骂并单独处罚某女生,导致该女生悲愤交加,产生轻生念头,经众人反复安慰劝阻才未实践。该教官对全排学生造成极大的心理创伤,我们要求对其作出相应处理,否则我们将上报学校并报警。”温西泠感到身上涌过一阵电流,电得她震了一震。“该女生,你怎么想?”李恩语问她。她笑了一下,将纸从樊嘉玮手中拿过,从柜子里翻出一支笔:“该女生……倒没有过轻生念头。”她在剩下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恰与顶端的“成桦”二字对齐。“来来来,要签的都快签,等会儿我还得拿给成桦,他还在一楼等着。快,熄灯了就惨了。”樊嘉玮大声招呼。八个人热血沸腾地依次签名,连本有些犹豫的江望月也壮起胆子凑上来。待樊嘉玮急匆匆地要拿去隔壁寝室,温西泠一把拉住她:“嘉玮,我去吧,我拿给成桦。”她跑到楼梯底下,抬头,脚步顿了一顿。寝室大门外果真孤零零站着一个人,手揣在冬季训练服外套的口袋里,在冷风中耸着肩,轮廓格外清晰,面庞却有些朦胧。看清来人,他愣了一下,语气中流露出一抹清澈的欣喜:“西泠?怎么是你?”“某举报人造谣我想轻生,我还不能兴师问罪了?”温西泠把叠好的举报信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有两个和四班混寝的人在洗澡,我不方便叫,又怕等她们来不及。”“没关系,男生也有三个人没签。我走了,你快回去。”成桦警惕地瞟了一眼宿管,转身要走。“成桦!”她叫住他。“嗯?”“小心,别背处分。”成桦笑了笑,挥挥手里的信:“看看,有31个人给我做靠山,谁敢处分我?”那年,成桦平安地结束了五天军训,毫发无损地回了学校。这件事唯一的后果是赵奕民知道了,私下把成桦赶到角落里骂了一顿,说自己教书这么久,从没遇到过这么任性鲁莽的学生。成桦小声道:“您这才教书第一年……”赵奕民瞪了他一眼。“你疯了?没成功怎么办?军训不合格毕不了业!你以为你成绩好就可以胡来吗?在军营谁看你成绩!做事情一点也不考虑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