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忘了见到苏守言之前的很多事情,只记得大约十四年前,她父亲李蒙因剿匪不力外加私放义军,在秋风刚起的时候流放到极北之路,只剩下她和娘亲相依为命,后来,大伯和阿舅也越来越凶,娘亲开始偷偷的哭。
第二年,娘亲收拾家当,典当了一些银子,一路往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和丈夫团聚。
那时候,不到六岁的她被娘亲牵着,一路餐风露宿,在流民、难民的队伍里躲藏迁徙。等走到那苦寒之地时,她的母亲却许久找不到活可做,她们也从未遇见那么冷的天,没多久,她们只能蜷缩在四处漏风的棚户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母亲一直咳嗽,安慰她找到爹爹就好了。
那时候的她开始能记住事情,但是因为这段经历,她的记忆除了模糊的欢乐童年,便是更加清晰的呵斥、哀求与饥饿。她站在冰城初冬的冷风里,看着母亲跪在地上苦苦磕头,却只换来皮鞭和驱赶,第一次知道了苦难的意思。
&ldo;母亲,阿璇饿了……&rdo;
没多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她饿到肚痛,醒来想找娘亲要吃的,却发现娘亲的手放在她胸口,和凉城冬天的风一样冷,她扭身爬出来,就着月色和雪光看到娘亲脸上冻成霜的两道水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愣愣的跪在那,一直到太阳无力的爬上天空。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反应过来,那一晚,娘亲大概想过带她一起上路,民不聊生的年头,一起死大约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娘亲没能狠下心来,她犹豫彷徨着张开手却掐不下去,然后孤零零的去了彼岸。
天亮后,她从娘亲怀里拿出叠好的信纸,那是她们进城后专门请人写的,只是这么多天来,不管磕多少头,说多少好话,那封信也没有送出去。她把信放回她怀里,又翻出最后两个铜板,走到街上给自己买两个包子。她吃了一个,将另一个放在娘亲已经僵硬的尸体旁,包子很快就凉了,她才拿起来吃下去,又拿出信走了。
人总是会有渴求吗?
当然,李璇儿看着荡漾的江水,自嘲的笑了笑。十多年了,她至今还记得那两个包子带来的饱腹感,那是她在往后几年的岁月里,最渴望的感受。
&ldo;这是到哪里了?我们可还在樟州啊……?&rdo;一个老妇抱着孩子犹疑的问着,船家大声回答:&ldo;早出了樟州了,太阳落山前我们就停靠孟县,从孟县换陆路,马车一天就能到陕州府了。&rdo;
李璇儿听了,也低声问道:&ldo;我要去陇西北部的秋山,该如何走?&rdo;
&ldo;陇西啊,远着呢。&rdo;船家想了想:&ldo;你也先去陕州府吧,从那里换马车一路往北,出了陕州才是鄞州,鄞州西北应该就是陇西了。&rdo;
李璇儿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想起前一晚,那个暗绿色长衫的男人看着自己,漫不经心又仿佛故意说出陇西秋山的名字,眼中神情有些复杂,似乎想让自己知道,又不想让自己知道。
&ldo;姑娘你要去那里做什么?&rdo;
李璇儿瞥到一个五十多的男子问她,侧过脸没有回答,那男子却真是好意,他有些担心的说道:&ldo;你若是去投奔亲戚的,我几年前采药去过那,听说那里有山鬼,现在都没人住了。&rdo;
李璇儿目光一沉,船上的人原本还看着她,听到山鬼二字就猛的喧嚣起来,船家急忙敲了敲厢门:&ldo;船行水,不说鬼哟。&rdo;
众人这才又安静下来,李璇儿看着慢慢染上血色的晚霞,心里平静如水,苏守言是人,不管发生了什么,苏守言都是人。
流亡的岁月,勾栏的岁月,她早已看过太多披着人皮的非人。和他们相比,把她抱出火场的苏守言,里里外外都是人。
第66章番外一鬼之名(二)
&ldo;闭上眼睛。&rdo;
十三年前,李璇儿由苏守言带着,终于逃离冰城的山脚,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踏上往南的流亡之路。只是,他们避开了所有人群,却没有避开黑夜里饥饿的狼群。
在那个荒原里,他们无法逃跑,狼群跟了他们一晚,鬼火一般的绿色眼睛将他们重重包围起来,势在必得。
她吓得忘记了哭,心里知道,还是少年的苏守言可以一个人逃跑,而她自己,因为高烧已经快走不了路。
她看着少年咆哮着挥舞手中木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刺激得狼群更加骚动不安,但是他站都站不稳了,还是死死的把自己护在身后。她心口发疼,忍不住哭起来:&ldo;你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去找爹爹和娘亲,你说你还有心愿未了,你快逃吧。&rdo;
苏守言握紧手中的木棒,听到&ldo;心愿&rdo;二字,一瞬间动摇。
她便心里安慰,想起还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便说道:&ldo;但是……我叫李璇儿,我娘亲称呼我阿璇,你可不可以记住我的名字,不要忘了我?&rdo;
苏守言一瞬间僵硬,他转过头来,眼睛赤红,嘶哑的问道:&ldo;你叫什么?&rdo;
&ldo;阿璇……&rdo;她咳着,想到娘亲,心里几乎欢喜,她贴着冰冷的石壁轻轻笑起来:&ldo;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请你活下去……你快走吧。&rdo;
那个少年却没有走,他盯着她,念着阿璇,一遍、两遍,然后,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回过头看着她:&ldo;你也可以帮我记住我的名字吗?不管多久?&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