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玉萧乃至,谢曰:“承仆射写经造像之力,旬日便当托生。却后十三年,再为侍妾,以谢鸿恩。”临去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
后来,韦皋升迁为中书令,政绩斐然。在过生日的时候,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萧为号。观之,乃真姜氏之玉萧也,而中指有肉环隐出。韦叹曰:“吾乃知存殁之分,一往一来。玉萧之言,斯可验矣!”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爱情可以肉白骨,可以合魂魄。小山此处用玉箫代指他所倾慕的歌女,其中寄托的,想来又是一段绮丽的故事。
那余音绕梁的歌声,需要一双懂得倾听的耳朵。
歌舞未了,人已醉倒。伤心之人,无须千杯即醉,只要那“醉穴”被歌声轻轻一点。
小山使用通感手法,不写酒醉人而写歌醉人,不写人之美而写歌之美。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词,也只有小山这样的天才方能写出;如此“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之曲,也只有小山这样的知音才配得上听。那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歌声,花钱是买不来的,惟有用另一颗心方可换得。
清歌可当酒。回到家中,醉意仍未消。春天的夜晚很长,只好让梦来消磨。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在梦中,身体像一只白鹤一样,轻飘飘地在漫天杨花中掠过谢桥。
谢桥就是谢娘桥。谢娘一种说法是指唐时名妓谢秋娘;另一种说法是指因“未若柳絮因风起”而号称“咏絮才”的一代才女谢道蕴。后来,“谢桥”成为一种象征:只要桥头站着那位心爱的女子,那座桥便配得上称为“谢桥”!
被称为“清代的小山”的纳兰容若,在《饮水词》中也有一首《采桑子》写给谢桥和桥头的女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可曾到谢桥?
谢桥如同美国麦迪逊郡的那座廊桥,廊桥有遗梦,谢桥也有遗梦。学者吴世昌评论说:“‘歌中醉倒’谓一味贪听唱小令,一曲一盏,不觉醉倒了。这是说她的歌太美,欲罢而不能。末二句连伪君子理学家也赞曰:‘鬼语也’,而林语堂《苏东坡传》竟说这是‘魔鬼的话’!”(《词林新话》)
吴世昌所谓的“伪君子理学家”,乃是宋代理学大师程伊川(程颐)。据《邵氏闻见后录》中记载:“程叔微云: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
程颐是一个古板的老夫子,连年轻的皇帝都害怕他。老夫子负责教导皇帝儒家伦理,皇帝刚刚兴致盎然地采摘了一枝垂柳,老夫子便严厉地批评说:这种做法伤害了上天的造物之情!显然,这是一个完全无趣之人。但是,即便是此无趣之人,也懂得欣赏小山词,可见每人心中皆有一柔软之处。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伊川亦为叹赏,近于‘我见犹怜’矣。”
程颐“鬼语”之说,表明人已经被这个世界所异化了,人已经成为儒家伦理的奴仆。宋代中叶之后的士大夫阶层,逐渐丧失了文学想象力,稍稍出格一点的文辞,便被他们看作是不可思议的“鬼语”。后世文人论及小山词,多沿用程伊川“鬼语”之说。如厉鹗之《论词绝句》云:“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分尖唤奈何!”
我喜欢词,喜欢婉约词,喜欢小山词。
词本来就是一种最适宜于表达个人情感的文体,用日本文学的概念,它更接近一种“私文学”。明人王世贞说:“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帷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尔。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他以“儒冠而胡服”批评豪放词,颇为形象贴切。词本来就不应承担“不朽之盛事,经国之伟业”的使命。
家国大事,一边去吧。
词是所有文体中最个人化,也最自由的一种文体,它是中国文人最后的一块“自留地”。词是“鬼语”,也是“痴语”。词人们甚至将此种称呼直接作为集子的名字,如高观国便有《竹屋痴语》。后来,《红楼梦》也说:“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为个人而写作,是一种让人敬重的立场。这种写作方式,也就意味作家本人只能成为时代的“放逐者”和正史的“缺席者”。鲁迅说过,堂堂皇皇的《二十四史》,其实都是帝王将相的家谱罢了。在这本厚黑人物的家谱里,自然找不到小山这类“畸人”的传记。
晏几道虽然出身于显赫的乌衣门第,其生平事迹却仅存三言两语、扑朔迷离,个中缘故,颇值后人深思。
依照我个人的猜想,也许因为小山的一生毫无儒家伦理所推崇的“丰功伟绩”,且行事为人堪称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个人主义者”,所以为正统史家所不容。食君俸禄的史官们根本不愿花费笔墨记载小山的那些没有“微言大义”的“风流韵事”。
北宋中叶之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逐渐侵蚀并控制士大夫阶层的思想,小山式的多情与有趣的人物,此后更寥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