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谷雨,贤安夫人见春景动人,便在府内设宴,邀请学中一众女先生前往,说不得花团锦簇,言笑晏晏。
久雨初晴之景甚是清艳动人,庭院里松枫苍翠,花娇凝露,云若雪绸,风轻和煦。一色花梨案几排开来,上面陈设着丰富的菜肴酒品,地上铺着松花色刮绒细毯,几米见一落花。另有乐师数名助兴,琴箫筝笛,呜呜咽咽,极尽轻柔缠绵之能。
虽是高龄,贤安夫人的兴致却颇高。她今日穿着深紫色团寿绣金上褂,石青色点花下裙,玉镶珠勒额,容光焕发地坐在上座,笑容满面地和众人说话。菜过三巡,每个人面前的案几都满得不能再满了,她便举箸劝宾客,亲自夹了点菜肴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中。
“这个细丝豆腐皮很不错,赏。”贤安夫人笑呵呵地说。
她身边的婢女忙唤人把厨子叫了上来,那厨子快活得什么也似,捧着重重的赏封没口子谢恩。
贤安夫人又略尝了几样,都是说好,还带头饮起了酒。
“这个是新酿的梅子酒,入口甘甜,不上头,你们都喝一点。”
女先生们见她高兴,哪个不奉承?哪怕是最不擅饮酒几位也都舍命陪夫人,杯到酒干,毫无推辞。
“今年开春行御,东宫挑的是哪家女学?”
贤安夫人饮下一口酒后,忽地慢悠悠开口问道。
此言一出,宴会的气氛登时冷下来了。
这件事是在场众人心中之刺。所谓开春行御,就是每年春天皇帝或者太子在男女学中各选一所,进行类似访问考察的活动,意在鼓励学院培养国家栋梁,同时也有钦点第一学院的意思。
贤安夫人圣眷浓厚,在太子面前却是平常。自从太子接替了今上每年的开春行御之后,玲珑苑便再也没能获得此殊荣,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在南街,几乎所有女学都有些权贵背景,后台是否过硬,也会直接影响这个女学的繁荣昌盛与否。太子贵为储君也就是将来的皇帝,如果没能在过渡期获得他的支持,那么玲珑苑的辉煌历史恐怕就止步于敏仁帝时期。
更令人担忧的是,太子已经连续两年点了玉水书院作为行御地点。若是淑贞阁便也罢了,玉水书院的主人南阳郡主和贤安夫人一向不睦,其院内学生也大多是争强好胜之辈,并非向往妻母诰封或者后宫位份之人。无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皆有与玲珑苑的学生相争之事发生。玉水书院一旦得势,玲珑苑之人必定会受到打压,长此以往,玲珑苑或许就要从南街三墅中除名了。
见众人不说话,贤安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本不欲卷入这些事,可是上一任苑主把玲珑苑交到我手里,便是千斤重的担子,实在推却不得。想当年良馥夫人在时,玲珑苑何等风光?就连宫中的公主,异域番邦的皇女也慕名前来借读,每年入学的名额都要抢破头。而今勉强跻身三墅不提,竟还有渐渐不保之势……叫我有何颜面去见那位夫人!”说罢,伤心不已,几乎落下泪来。
焦琳见贤安夫人如此悲伤,不禁眼圈也红了:“夫人莫要伤心,这些年夫人你已经是竭力交好东宫,怎奈殿下那边始终如此淡淡,实在不是夫人的错呀!”
“东宫喜怒难测,夫人已多年不涉宫中之事,今上不理政事,即便入宫面圣,也是无可奈何了。”一个穿沉香色衫裙的女先生说:“淑贞阁那边有好几位和太子相好的小姐,不照样没能邀得恩宠?”
“我一直想不通,玉水书院是用了什么法子才笼络住了太子殿下,她们有的我们也有,她们没有的我们未必没有,怎么就……”
“呵,你还不知道么?那玉水书院为求恩宠不择手段,竟然唆使书院内的学生与太子门客们勾勾搭搭,以侍读之名笼络人心,虚张声势。侍读是何等低贱职位,家奴之子担当便也罢了,良家子弟怎可做得?真是气死人了。”
“话不是这样说。”年纪最长的女先生想起往事,摇摇头:“其实,过去有很多侍读都是出身高贵人家的公子,他们不为俸资,只为寻求共读的红颜知己,曾有不少风流趣谈。只是后来汉族仁义礼学渐盛,女子地位不如从前,便有些难相请了。即便放现在看,若侍读面子大,对于学里也是有利无弊。”
她身旁另一个女先生怯怯地说:“家姐的小儿子便是太子伴读之一,他曾说过,太子去哪家女学,八成都是冲着该学里的侍读去的,并且那些侍读很多都是无主之才……哪里是冲着学生呢?太子妃都已定下了。”
“那咱们……是不是得想法子请几位有才之士进来?”
“说的倒是容易。”焦琳皱眉头道:“那些声名在外的老成人物,有几个肯做这种伺候人的差事的?年轻些的又大多在书院里就读,自己考取功名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来女学划日子?难得好些的,又都被玉水书院给挖走了……”
“我看未必。”一个声音在贤安夫人身侧响起,众人见是学察白夫人,便都收了声恭恭敬敬听她说话。
这白夫人来头不小,她虽出身不高,却靠自己的学识才干一步步从宫中女史爬到了宫人博士之位,极受尊敬,就连后宫嫔妃和亲王皇子看到她也要称一声先生。
白夫人和贤安夫人是手帕交,自宫内请辞后便在玲珑苑挂职,虽平日话语不多,也不经常露面,却是个真正的重量级人物。焦琳在苑内几乎算横着走,除了苑主贤安夫人,能让她收起傲气低头的便只有这个白夫人了。
“那玉水书院的侍读都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些无知幼童罢了,仅是出身比咱们苑里的侍读们好一点,真要论才识,恐怕还赶不上。”白夫人微笑道:“我们若是想要赛过她们,倒不如干脆放开手来,下帖子广邀国中年轻的有学之士,可谓一举多得。无需拘泥于太子门人,有些猴急之相不说,并且也不上等。”
贤安夫人笑道:“你说的很是。只不过,该邀请谁呢?”
白夫人道:“我倒是有一些旧识,今晚回去便派人探探口风。在座诸位若是有相熟的翩翩才子,顶好是一并引荐入苑,这功劳,我和苑主心中都会有数。”
焦琳听了此话后,心砰砰直跳。她知道白夫人的身体不太好,顶多再呆一两年就要回老家彻底隐退了。学察一职在玲珑苑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当于副苑主,实权也极大,自打入苑来她便渴求了不知多少年。
本以为势在必得,岂止这两年苑内冒出不少有力竞争对手,总有些睡不安稳。现在可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拔得头筹,再加上多年来经营的人脉和资历,那位子还怕不是她的?
只是,该去找谁好呢……
宴散归家后,焦琳侧卧在静室榻上,让婢女服侍着她点上了兰花烟,在袅袅烟雾中苦苦思索着。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她最小的女儿悄悄溜了进来,撒娇地伏在她腿上:“在想什么呢,母亲?”
“学里的事,小孩子别多问。”焦琳摸摸女儿的脸:“我教你的那几本书可曾背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