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姑娘已是高声叫道:&ldo;大嫂,咱们家来了稀客了。&rdo;田大嫂由屋子里迎出来,连点了几下头笑道:&ldo;这是杨老板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了来?你瞧,我这人太糊涂,这不是正在刮大风吗?&rdo;说着,还用两手一拍。月容见她穿一件青布旗袍,卷了两只袖子,头左边插了一把月牙梳,压住了头发,像是正在做事的样子,便道:&ldo;我来打搅你了吧?&rdo;田大嫂道:&ldo;你干吗说这样的客气话?假如不是你走错了大门,请也不能把你请到的吧?请坐请坐。&rdo;她倒是透着很亲热,牵住了月容的手,拉了她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搬张方凳子挨了月容坐下,偏了头向她脸上望着笑问道:&ldo;杨老板,听说你这一程子没有唱戏了,怎么啦?在家里作活吗?&rdo;月容听说,不由得脸上就是一红,把头低下去,叹了一口气道:&ldo;一言难尽。&rdo;田大嫂倒是很体贴她,向她微笑道:&ldo;不忙,你慢慢地说。&rdo;月容低下头,对地面上很注意了一会子,低声道:&ldo;据我想,大嫂你也应该知道的。我自己失脚作错了一点儿事,这时你教我说,我可真有点不好意思。&rdo;
第二十三回仆仆风尘登堂人不见萧萧车马纳币客何来(2)
--------------------------------------------------------------------------------
田二姑娘没坐下,靠了房门站着,还将一个食指,在旧门帘子上画着,她那样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讲到这里,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头来,恰是看到了。但觉自己脊梁骨上,都向外冒着汗,立刻站起来道:&ldo;我不在这里打搅了,改日见罢。&rdo;说毕,已起身走到了院子里。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ldo;丁老太虽然不在这儿,咱们也是熟人啦,干吗茶不喝一口你就走?&rdo;月容道:&ldo;改日见罢,我短不了来的。&rdo;田大嫂还牵住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道:&ldo;王大傻子还住在这里面呢。&rdo;月容道:&ldo;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儿去了吧?&rdo;田大嫂笑道:&ldo;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有点脸薄,这回搬家,倒像有什么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儿去了,对谁都瞒着。你别急,你不找他,他还找你呢,只要戏报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个不追了去的吗?女人就是这一样好。&rdo;月容对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点个头说声再见,立刻走了。天空里的风,还是大得紧,所幸刚才是逆风走来,现在是顺风走去,沙子不至于向脸上扑,风也不会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气。顺着风势,挨了人家的墙脚下走去,走到一条大胡同口上,只见地面被风吹得精光,像打扫夫扫过了一样。很长很长的胡同,由这头看到那头,没有一个影子,仅仅是零落的几块洋铁片,和几块碎瓦在精光的地面上点缀着,这全是人家屋头上刮下来的。月容由小胡同里走出来,刚一伸头,呜的一阵狂吼,风在屋檐上直卷下来,有一团宝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这可以象征风势是怎么一种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迟早总是要回去,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牵牵衣服,冲了出去,但是越走风越大,这一截胡同还没有走完,有人叫道:&ldo;喂,这位姑娘到哪里去?&rdo;月容看时,一个警察,脸上架着风镜,闪在人家大门洞子里,向自己招手。因道:&ldo;我回家呀,不能走吗?&rdo;警察招着手道:&ldo;你快到这儿来说话,风头上站得住吗?&rdo;月容依他到了门洞子里。他问道:&ldo;你家在哪里?&rdo;月容道:&ldo;在东城。&rdo;警察道:&ldo;在东城?你回去得了吗?你先在这儿避避风,等风小一点,你再走。&rdo;月容道:&ldo;我回家有事。&rdo;警察道:&ldo;你什么大事,还比性命要紧吗?&rdo;月容不用看,只听到半空里惊天动地的呼呼之声,实在也移不动脚,只好听了警察的命令,在这里站着。
约摸有二三十分钟之久,那狂风算是过去,虽然风还吹着,已不是先前那样猛烈,便向警察道:&ldo;现在我可以走了吧?&rdo;警察将手横着一拦道:&ldo;你忙什么的?这风刚定,能保不再起吗?&rdo;正说话时,这大门边的汽车门开了,立刻有辆汽车拦门停住,随着大门也开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脸,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后面一个空灰色短衣的人,夹了个大皮包,一同走了出来。警察举着手,先行了一个礼,向那小胡子赔笑道:&ldo;这位姑娘是过路的,刚才风大,我没有让她走的。&rdo;小胡子道:&ldo;她家在哪里?&rdo;警察道:&ldo;她只说住在东城。&rdo;小胡子对她望望道:&ldo;你家住在哪儿?我也是到东城去,你顺便搭我的车走一截路好不好?&rdo;警察道:&ldo;这是郎司令,你赶快谢谢罢。&rdo;月容心里在想着,人实在是疲劳了,坐一截车也好,有警察介绍过了,大概不要紧。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个躬道:&ldo;可是不敢当。&rdo;郎司令笑道:&ldo;倒很懂礼。这没什么,谁没有个遇着灾难的时候,你上车罢。&rdo;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还透着踌躇的样子。郎司令笑道:&ldo;别怯场,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风天,我不能停着车子满市拉人同坐。这也无非救济的意思,不分什么司令百姓。&rdo;
那个夹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还要透着急,已是走到汽车边,开了车门,让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气,就上车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动椅子,侧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车子,拍着坐的弹簧椅垫道:&ldo;为什么不坐正面?&rdo;月容道:&ldo;我刮了一身的土,别蹭着了司令的衣服。这样好。&rdo;说着话,车子已是开了,郎司令道:&ldo;你家住在哪儿?我的车子可以送到你门口。&rdo;月容道:&ldo;不用,我在青年会门口下车得了。&rdo;郎司令对她打量了一下,因道:&ldo;姑娘,我听你说话,很有道理,你念过书吧?&rdo;月容也没正脸对他,侧了脸坐着,只是摇摇头。车子里默然了一会,郎司令道:&ldo;很奇怪,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的,你认得我吗?&rdo;月容忽然一笑道:&ldo;我一个穷人家孩子怎么会认得司令?&rdo;郎司令虽然不能把她拖扯过来,对她身上,倒是仔细地看了几遍。笑道:&ldo;我想起来了。&rdo;说着,将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这一声喝着,倒有些儿吃惊,猛回头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ldo;对了,对了!一点不错,你不是杨月容老板吗?&rdo;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郎司令道:&ldo;你也是很红的角儿呀,怎么落到这样一种情形了?&rdo;月容低下头去,没有答复,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红晕了。郎司令道:&ldo;你倒了嗓子了吗?不能吧?你还没有唱多久呀。实在不相瞒,我偶然看过你一回戏,觉得你的扮相太好,后来就连接听了一个礼拜的戏。隔了两天没去,听说是你停演了,我正纳闷,原来你还在北京。&rdo;月容道:&ldo;我不愿唱戏,并非是倒了嗓子。&rdo;郎司令道:&ldo;那为什么呢?&rdo;月容道:&ldo;不为什么,我不愿唱戏。&rdo;郎司令听她又说了一句不愿唱戏,虽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但是看她那脸上懊丧的样子,便道:&ldo;杨老板,你有什么事伤了心吗?&rdo;月容道:&ldo;伤心也不算伤心,可是……对不起,我不愿说。&rdo;郎司令看她这样子,少不得更要端详一番。汽车跑得很快,不多大一会就到了东单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着,看到青年会的房屋,就请郎司令停车。郎司令笑道:&ldo;风还大着呢,我送到你门口不好吗?&rdo;月容摇摇头苦笑着道:&ldo;有些儿不便,请你原谅。&rdo;他微笑着,就让车夫停车。月容下得车来,把车门关了,隔了玻璃,向车子里点了个头,道声&ldo;劳驾&rdo;,自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