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年”概念上,何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说法:《公羊传》“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这个“君”字是大有涵义的。对于鲁隐公,可称侯,可称公,也可称君,这里的“君”指的就是鲁隐公。“君”这个称呼,无论是天子和诸侯都可通用95——“君”之子就是“君子”,此即“君子”一词的本义——所以,《公羊传》用“君”这个有着宽泛涵义的称谓赋予鲁隐公天子之尊,而只有天子才可以改元立号,于是“《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故因以录即位,明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96
这是公羊学的一个重要理论,是说天命从此便由周王室转到了鲁国,或说这种天命的转移只是出于孔子假托,即“托王于鲁”,而《春秋》贬斥周王室,尊崇鲁公室,是谓“黜周王鲁”,再发展下去,鲁国的孔子便继承天命,成了无冕之王(素王),97他的这部《春秋》就是王朝宪法——不过,这宪法既非为鲁,更非为周,而是预先为汉朝准备的。汉朝尊崇孔子,这就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此中深意,“按董仲舒的政治思想,落在政权、政体、政制上说的虚权,其所虚之权,乃是指‘立道’、立法、制度权。而所谓‘立道’之道,则就是国家根本的大经大法,是政权的轨道。按秦制,这些属于国家最高权力,归皇帝一人掌握。董仲舒鉴于暴秦专权之弊,通过他的素王理论明白确定地表达出,这些立道、立法、制度权,在孔子这位居于圣格的素王,也就是说,董仲舒提出素王观念作为安排政权轨道的原理,是想把这些最高权力从有冕之王处分割出来,划归于素王。素王所立的大经大法即见于‘先正王而系万事’的‘素王之文’《春秋经》。”98
“先正王而系万事”,标元年意在正始,这普普通通的“元年”两字,背后却有深刻的涵义,儒家一个重要的政治哲学理念就体现在这两个字上。
董仲舒《春秋繁露·玉英》说道:称一为元,是为重视开始。“元年”是很有内涵的,告诉我们治国之道一定要从第一步就走好,而这个治国的第一步就是正名。……《春秋》的原则,是“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99——说得很是玄妙,从一个“元”字摆正万事万物的开始,从中央而地方,最后王政大行,天下大治。其实董仲舒如此深奥的道理大略可以用两句俗话来表达,一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二是“要正人,先正己,推己及人”。
第二点尤其是儒家一贯的政治理念:经世济民,先从皇帝开始。看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直到康有为公车上书,其意图都是要直接打通皇帝路线,先从皇帝开始“正”起,然后影响到朝中大员、封疆大吏,最后才波及到草民百姓。
至于“元者,气也”这个颇具神秘主义的解释,经师们更是没少阐发。清人陈立《公羊义疏》引《汉书·律历志》:“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不但把“元”和“气”捏在一起成为“元气”,还和太极搅在一处,甚至还有一个好像是三位一体的神秘解释。
其实,《汉书·律历志》的这段话原本倒没有很复杂,在“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之后,紧接着解释道:“极,中也。元,始也”,可陈立没引这段话,却另外阐发说:所谓“函三为一”,三即三才,一即乾元,三才之道都被天统摄,这就是“元”。100
三才已经很玄妙了,再加上一个“大哉乾元”的“乾元”——事情只要往《周易》身上一扯,想有个确切的解释往往就很难了。《汉书·律历志》就从历法角度解释“元年春王正月”,说历法的开始被称之为“元”,但随后不但扯上《周易》的“体元以居正”,还伴有复杂的数学运算。如此一个奥义无穷的字眼,后来还被蒙元定为国号,其出处就是“大哉乾元”。101
典籍之中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终极概念,比如《周易》之太极,《老子》之道,无不高深莫测。那么,既然都是高深莫测、解释不清的,把它们捏在一起也就不会遭遇太有力的反对。如阮籍《通老子论》就把《周易》之“太极”、《老子》之“道”和《春秋》之“元”说成是一回事。102《大戴礼记》则以典型的儒家观念指出六经的编排都存在着“慎始敬终”的统一涵义:《春秋》之“元”,《易经》之乾、坤,《礼记》之《冠礼》、《婚礼》、《诗经》之《关雎》,都是这个意思,君子只有慎其始、正其本,才不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103
宋代,洪咨夔《春秋说》把“元年春王正月”和《周易·乾》的“元亨利贞”一一配对,说这都是“天德”,王者有了这种天德就可于天下称王,诸侯有了这种天德就可于一方称尊,《春秋》之所以一开始就写这些,是“欲其自始至终与天同运也”。104
但话不一定越大越对,另外的解释也是有的,比如南宋的《春秋》学大宗师胡安国,虽然不搞高大全,却更能深入孔子义理,他的《春秋传》(世称《春秋胡氏传》)把“元”字解释得很儒家:“元,即仁也。仁,人心也。”——“仁”是《论语》最核心的主张,胡氏之说于义理自然不错,可问题是,“元”和“仁”之间的关联怎么才能合乎逻辑地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