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硬着头皮端起碗,手哆嗦着,脸上的血色一丝一丝褪尽。
校长在一旁忙劝:“齐云老师,你是城里女子,喝不惯咱这的水,没啥么!你这又是何苦?”
齐云没搭言。舀水那家的家长也说:“齐老师,你来这么久,人是怎么样,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别说你是大城市来的,就是我们这边县上的镇上的老师,都没你这么实在,何况你还是个女娃,我们心里有数!真的有数!”
校长和家长一唱一和,说得情真意切,伸手就要拿下齐云手里的碗。可是这一瞬间齐云却想起了一件事,是她曾在得知陆忧给公子洗牛仔裤之后、怎么居高临下地批评过他的事,齐云还记得当时陆忧脸上青筋暴起,咬着牙说:“**的懂个屁!”
想到这件事,齐云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坚决地推开校长来夺碗的手,仰起头一口气把那些水喝了。
齐云带着一抹胜利的微笑把碗还给校长。有了第一回,她知道以后就不会太难了。
而现在,和陆忧并肩而行的齐云骄傲地告诉陆忧:其实那绿水喝起来也不见得怎么难喝,好像还比河水好一点,河水虽然清澈,可是有点咸,还有一股怎么煮也煮不掉的腥气。
陆忧停下脚步看着齐云。齐云眉目楚楚,正微笑地看着他。他心里百感交集。
齐云轻声细语地说:“陆忧,我要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的对……以前的我,真的就只是一个虚荣、骄纵、什么都不懂却又偏偏自以为是的女孩,”她自嘲地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我真的就是他妈的懂个屁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陆忧憋得眼眶酸胀,几乎难以忍受。他冲口而出:
“齐云,其实……”
冲动使他的声音哽咽,不能说出完整的语句。但齐云微笑着答道:
“我懂。”
陆忧短暂地仰头闭眼,同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抓了一把,他以为他会抓住一片虚空,就像千万次他曾怀抱希望却又不得不绝望一样。可是这次却有所不同,他的手指抓住的不全是虚空,他还触到了一小块温暖滑腻的皮肤。
因了这一瞬间温暖滑腻的触感,陆忧全身的血液齐齐涌到头上,后背全部被汗水沾湿,连他一向最引以为傲的神智清明和意志坚定的优良品质也在刹那间丧失,他扭过头去对身畔的人发出邀请:
“你有时间吗?去我住的地方坐坐?”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尴尬和生份。并不是庸常的男女之情,他想要的绝对不是那个。陆忧只是想让齐云看看他的生活,亲眼看看他真实的生活。他曾经自以为是地把齐云阻隔在他的生活之外,认为齐云承受不了那种真实——她如果知难而退,甚至露出鄙薄或者同情,那么他就会羞愧至死。可是,如果齐云不会知难而退呢?那么他自己有没有力量拉起她的手,一起奔向远方的碧海蓝天?
“好啊。”齐云眨着一双小鹿样的大眼睛,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一起上了公共汽车。连平素爱说爱笑的齐云都静默着,一贯不擅言辞的陆忧更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公共汽车颠覆得很厉害,在一个呈120转角的街角司机做了一个类似于飘移的特技动作,本来已算站得很稳的齐云还是被甩离了她握着的那根扶手,眼看着她的身体就要像风筝一样飘出去,陆忧赶紧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齐云的手。
从那以后他们的手再也没有分开过。然后是陆忧说,齐云听。陆忧说的是自己在4S店里的工作。销售的工作十分辛苦,风里来雨里去,保底的底薪又很少,还好陆忧是吃惯了苦的人,仅仅这样的生活也能够甘之如饴。更何况这两个月前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上司的欣赏,客户方面也开了好几单,这让他对未来的生活生出一些信心。
并不是他野心勃勃,而是销售这一行委实也难说,今天可能还是蹲在墙角吃盒饭的打工仔,明天业绩上去了,也可能就变成灯光辉煌的晚宴中衣冠楚楚举杯的一位。他看见无数销售前辈们千军万马地挤独木桥,掉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固然大有人在,可幸好挤过去的人数也还不算微乎其微——既然有人挤得过去,那又为什么肯定不是他自己?
他应该给齐云幸福。当然他也知道只要他愿意,齐云绝不介意和他一起吃苦,是他不能让齐云吃苦。因为曾对自己的信心不足,他一度把齐云推离他的生活,可在那之外他一直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争取一回自己想要的幸福?为什么他要和其他人一样看扁了自己、看死了自己,觉得自己就一定没有能力给所爱的女人幸福呢?他能的!
这一路,在齐云鼓励的目光,以及频频点头的微笑中,陆忧从未有过的口若悬河。他从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即使是做了销售的工作,他和同事们比拼的也只是对于产品哪怕是最微小的方面的数据的熟悉掌握,以及坚韧不拨的个性。以前在学校里他俩在一起,也总是齐云叽叽咕咕的笑着说,陆忧只负责听,有时还皱眉嫌齐云烦。只有今天,陆忧好像是畅快地说出了一辈子都憋闷在心里的话,他说得口干舌躁,却丝毫没想要喝水的渴望,而是只觉得身体像一只氢气球一般,轻盈而喜悦地飘浮在空中。
因为这种良好的、不真实如梦如幻的感觉的带领下,陆忧掏出钥匙打开他租住的平房的小院。在简陋无比的小院门被嘎吱一声推开,院里堆放的空空如也的一口酸菜缸和满院凋零的景象在他的心上戳了一针,他的喜悦有些微的漏气,他略一迟疑,刚涌起了想要松开手心那只小手的想法,却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手,以比他更大的力量回握住自己。
齐云蹦蹦跳跳地钻进陆忧住的小屋,像只好奇的猴子般东看看、西摸摸,边看还边啧啧赞扬: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还别说,虽然室内陈设简单了点,可没看出你一个男孩子,竟然能把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陆忧微微一笑,这个表扬他倒是当之无愧。而且齐云说的那两句《陋室铭》也正好是他常常用来勉励自己的。正在这时他又听见齐云咕哝了一句:
“你住的这里,比起我支教地方的宿舍,绝对算是超五星级的豪华标准了。”
陆忧这才想起齐云已不是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她已经去过更苦的地方,见到了世面,经历了风雨,即使他未来的人生路还有些许泥泞,她也绝对是当之无愧地最适合陪他携手走过的人!一想到这个,他就既感到愧疚,又无比欣慰。
“喂,你这里有茶没有?我要喝水!走了一路都快渴死了……奇怪,你说了一路话,竟然不渴?”
齐云自己从陈旧的碗橱里摸出了茶叶罐,放在耳边摇了摇发现“有货”,打开一看是今年新下的茉莉花茶,虽然廉价,但细碎的香气逼人,让人心生欢喜。
“茉莉花茶,好香啊!”齐云贪婪地吸了一下鼻子。回家这两天,我妈光忙着给我炖各种十全大补汤了,连茶也没好好地喝上一杯……”
陆忧笑着说:“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我买来为了晚间提神看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