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仁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济仁生有五个女儿,只克俭一个儿子,平时虽恨他不肯用功学好,毕竟是唯一的传宗接代之人,私心里对他也还是存了很大希望的,婚事上自然就不肯马马虎虎。薛暮紫人品医术都还不错,想来家境也不会太差,但是说到底只是个乡村医生,与济仁的身份地位显然地有一段距离,若结成亲家,总不是十分般配。所以济仁马上接过话头说:&ldo;小儿白生了这么一副秀气的面孔,却是顽劣过人,很令人头疼的。曾经有几位朋友世交来替他提亲,我都是说,等大了再看,别弄出个不成器的东西,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子。&rdo;
薛暮紫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好开口。
一边的心碧生怕济仁这番话怠慢了客人,连忙朝济安使眼色,让他劝酒,自己便往薛暮紫面前的小碟子里布菜。为表示诚意,心碧也勉强喝了几杯。心碧一喝酒,从眉梢到睫毛这一段就沁出胭红,衬上极明媚的一对凤眼,很有点古典美人的遗风,弄得薛暮紫不看又不行,多看又不便,干脆推说饭饱酒足,匆匆离席。
一行人挪至济仁的书房里喝茶时,心碧想起绮凤娇这几日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像是身子不大好的样子,心说何不趁薛先生在这里的方便,让他看上一看?心里这么想,就说了出来。薛暮紫很随和,马上答应,问心碧:到姨太太屋里看,还是把姨太太请出来在书房里看?心碧答说,不须劳先生大驾,还是叫凤娇到这里来吧。就派了兰香去请绮凤娇。
绮风娇进门时,果见她眉眼肿胀,面色苦黄,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行礼之后坐下来,她诉说这几日晨起头晕,不思饮食,昏昏欲睡。薛暮紫光叫她伸出舌头看了舌苔,又示意她抬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他只略略把一下脉,便笑着对济仁:&ldo;恭喜恭喜,姨太太是有孕在身。&rdo;
此言一出,谁知绮凤娇竟脸色大变,由苦黄变成煞白!她是生平第一次怀孕,故而一切都不甚明白,早想到是这么回事,她是死活也不会来看医生的。
她对面的济仁,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地直盯着她,脸色同样的由苍白变成潮红,又变成青紫,继而双手一个劲地哆嗦,嘴唇也哆嗦,眼珠暴突出来,一阵猛烈的呛咳,咳得他弓腰曲背,冷汗涔涔。咳过这一阵之后,他只觉口中腥甜,慌忙低头,一口鲜血就吐在了地上。
一旁替他捶背揉胸的心碧,见到地上红艳艳的鲜血,才知济仁先前是把病情瞒着她们的。刹那间,无边的悲苦弥漫了她的心胸,似乎身边的济仁连同这一座大房子都在迅速下沉,她喊又喊不出,撑又撑不起,眼见得灾难没顶而无能为力,这样一种哀伤是无以言说的。
薛暮紫先见主人脸色不对,不知怎么回事。待到济仁因情绪大动而吐了血,自然就忙着照料病人,重新开了药方,按着肺痨病人吐血的情况,加了砂仁、炙甘草、炙把叶、炮黑姜等等几味药。又把济仁的跟班小尾儿拉到旁边说:&ldo;病人开始吐血,情形就不很妙了,回头跟你主母说,一切要及早准备。&rdo;跟着便告辞离开。
心碧服侍济仁躺下,取那切片的山参让他在嘴里含着,混和津液缓缓咽进。又烧一个烟泡,自己狠吸一口,朝着济仁脸上喷去。片刻之后,济仁才缓过气来。
心碧做这一切的时候,绮凤娇始终低头垂脸,一言不发。心碧忙妥了济仁,回头细细一想,肚里有些明白了,就打发凤娇先回她自己院里去,说是回头再找她说话。
凤娇走了之后,心碧幽幽地问济仁:&ldo;想是她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rdo;
济仁满脸失神,反问心碧:&ldo;我这副病身子,你还不清楚?&rdo;
心碧说:&ldo;你不肯告诉我实话,我哪里料想你就是这个病,常见你往六角门儿里跑,总以为你有点精神都用在那儿了,我是不提,不问。&rdo;
济仁一把抓住心碧的手,眼睛里就流下泪来。济仁说:&ldo;心碧,我若是就这么走了,这一大家子人,可独独苦了你!&rdo;
心碧强笑道:&ldo;什么话!平白无故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干啥?我看别人家也有得这个病的,也有时不时吐两口血的,十年八年还不是照活?这病是个富贵病,放宽心,保养得好,一时也无大碍。你不听薛先生说,小病不断的人倒能常寿吗?&rdo;
济仁说:&ldo;你去找凤娇,问问她,到底是谁?&rdo;说完侧身向里,表示不愿再说什么。
心碧去到带六角门的小院,绮凤娇正扶着门边眼巴巴地等她呢。一见心碧,绮凤娇扑嗵跪下,放声大哭,不待心碧发问,就招出了二老爷济民。心碧见她涕泪满面又憔悴不堪的模样,想想是自己把她弄进家门,赶上济仁生了这个病,她孤身独处,实在也是可怜,便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前院,将详细情况告知济仁。济仁脸色如死人一般僵硬,眼望着屋顶,久久不发一言。心碧就说:&ldo;还是那句老话:家丑不可外扬。老二对不起我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倒是可怜凤娇,女人家总要有个一子半女的,将来才有个依靠。照我说,就让凤娇悄悄把那孩子生了,送到老二那里养去,叫他说是抱回来的。他家就克勤一个独种,再抱一个也说得过去。你看呢?&rdo;
济仁咬牙切齿道:&ldo;等那个贱种生完孩子,赶她出门!&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