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哭了一阵,用袖头抹去眼泪,鼻音重重地说:&ldo;董先生,你还是别把事情往绝处想,像上回那样不经意间又有转机的事,也不是不会再有。&rdo;
济仁慢慢摇了摇头,眼睛滞滞地望住对方,说:&ldo;我们两家,几辈子相处下来了,虽不是兄弟,彼此都知心知肺……&rdo;几句话说下来,已经喘息不止。
王掌柜抓住他的手连晃几晃:&ldo;董先生,不说这些了。有什么要紧话要交待,只要你信得过我……&rdo;
济仁闭上眼睛,歇了好一阵子,才又睁开。&ldo;放不下心的,不过是一家老小。心碧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家。&rdo;
王掌柜宽慰道:&ldo;你有房、有地、有店铺股金,大富大贵的日子且放在一边,光平常的吃用,怕是吃个几辈子不成问题。&rdo;
济仁又摇摇头:&ldo;天灾人祸,谁料得到什么时候就会出什么事情。&rdo;
王掌柜说:&ldo;绸缎店的那一摊子,但凡有我在,总是要替你经管得妥妥当当。我能吃上干的,你一家老小就不会光喝稀的。董先生你信是不信?&rdo;
济仁苦涩地一笑:&ldo;我若不信你,今天会特为把你叫来?&rdo;说着一阵猛咳,又是一大口血涌出嘴边。王掌柜慌忙拿块帕子接了,替他揩干净,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来的怜惜。他望着济仁两颊上浮现出的两块桃色的红,又发现他眼里的一点微光格外飘忽,抖颤不定,像是大风地里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火苗,心里只感到害怕,恨不能立时离开这里。
济仁挣扎着抬起头,双眼盯视住对面的墙壁,示意王掌柜;&ldo;那个画轴……你去掀起来。&rdo;
王掌柜疑惑着起身,去把一幅乱针刺绣的双猫戏牡丹的画轴掀起来。里面原来装着个很小的暗柜。王掌柜在济仁的指点下,从他枕头下面摸出钥匙,把暗柜打开。柜里放着个黑漆木匣。王掌柜伸手进去,把木匣拿出来。匣子一上手,感觉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沉重。王掌柜便明白匣中装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捧到济仁床头,正欲打开让东家过目,济仁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ldo;十两一块的金砖,一共八块。一两一根的金条,二十根。&rdo;济仁喘息几口,接着说,&ldo;我藏着这些,以备不测风云,连心碧也不很清楚……交给你收藏……轻易不要拿出来让她们用掉。记住……到最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救命的钱……&rdo;
济仁说完这些,再次爆发骤风暴雨般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蚯蚓般蠕动,面孔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王掌柜犹豫了一下,探身过去要替他捶一捶后背,济仁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摇一摇手,又指指门外。王掌柜知道是要他赶紧走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把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抱在怀中,俯身在济仁耳边说了一句:&ldo;董先生,你放心……&rdo;
王掌柜刚迈出房门,守候在院子里的心碧就急匆匆地要进去照料济仁。从王掌柜身旁擦过去的时候,心碧一眼看见了王掌柜怀中的木匣,她愣了一愣,惊讶地向王掌柜望望。王掌柜低了头,不说什么。心碧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不好追问,说了声:&ldo;你走好。&rdo;忙不迭地进房去了。
济仁是在端午节那天夜里去世的。
中午的时候,心碧照例准备了端午节的粽子、咸鸭蛋、炒鳝丝、煮黄鱼、蒸火腿和雄黄酒,家里家外也到处用点燃的艾草熏了熏。济仁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咸蛋这些东西,便由心碧每样装一只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过节了。济仁情绪就很好,叫心碧干脆把桌子摆到他房里,让孩子们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着,譬如自己也参加进去吃了喝了一样。
心碧不知道济仁哪来的这番兴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叫兰香几个抬桌子进房,又叮嘱年幼的克俭和小玉要规矩懂事,不能烦扰了爹爹。心碧和润玉一起,托了济仁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来,又用枕头和被子将他四面围住,好让他省去一些力气。
心碧最后去请了老太太和心锦,加上她自己,一家人围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小玉儿饭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酒送到济仁床前,说要给爹爹喝。济仁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济仁手抖得厉害,一杯酒有大半杯酒在了床上。心碧扭过头,故意装没看见,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假装给孩子们添饭,背过身去偷偷地擦了。
下午,饭局散了以后,济仁告诉心碧说,他觉得很累,想一个人在房里睡一觉。心碧便反手带上了房门,到后院里教几个女儿用丝线缠五颜六色的小粽子玩。中间她轻手轻脚进房看了一趟济仁,他睡得很安静,嘴巴半张着,一脸恬然。心碧几乎要认为这是他病情将又一次出现转机的征兆。
黄昏时济仁醒来,抱怨他口干舌燥。心碧喂他喝了小半碗莲子清汤。他显得异常烦乱,一会儿要心碧扶他坐起来,一会儿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润玉进来看他,他平白无故说了一句:&ldo;之贤该回来了。&rdo;然后他又要心碧叫克俭来。克俭向来怕他,进房后怯怯的,离床老远站着,济仁断断续续问了他几句功课上的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挥挥手叫克俭走。而后他陷入又一次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