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贤双手捂紧了脸,哭着,摇着头。
独妍说:&ldo;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事到如今,也不能光顾你自己伤心,该料理的要想着料理才好。&rdo;
之贤放下手,满面是泪,对他娘凶凶地叫道:&ldo;你别说了!润玉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我们说好了要到重庆去读大学,还要去美国留洋,她怎么会死?只有你心里才这么想,你不喜欢她!&rdo;
独妍叹口气,她想之贤这会儿神经大概有点错乱了,她犯不着跟他计较。她转身出去,亲自抱来了曙红。
孩子正在熟睡,她一点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她的小脸因睡眠而红彤彤的,鼻翼张开着,小嘴巴下意识地一努一努,像是在睡梦中吃奶。之贤小心把她从独妍手里接过来,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她浑然不觉。之贤抱着她到床边,一声声呼喊润玉的名字,见润玉没有反应,狠心在曙红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骤然受惊,大声啼哭起来。哭声把润玉拉回到人间,她努力翕动着眼皮,又做出抬手的表示。之贤赶紧把曙红放进她臂弯里,她用尽力气搂了一搂,嘴角一翘,像是要笑,笑容未及出来,人又重新陷入昏迷。
傍晚,独妍又来,要换之贤去吃点东西。之贤死活不肯走,娘儿俩便一同在房中守着。之贤半是对独妍、半是对自己,寂寂地说:&ldo;当初我要不学工科,学了医科,该有多好!&rdo;独妍说:&ldo;你就是当了医生,这里买不到药品,不还是一样。&rdo;之贤默想一刻,无法反驳娘的话,就不再开口。
床上的润玉忽然像被人打了一掌似的,身子骤然一跳,清楚地喊道:&ldo;娘!&rdo;独妍急步过去,应着:&ldo;润玉,娘在这里!&rdo;润玉把眼睛睁开,看了看独妍,叹出一口气来,眼神里十分失望。独妍心知她喊的是心碧,也就不计较,悄悄退到旁边去。之贤见她睁了眼睛,竟是万分欣喜,俯下身说:&ldo;润玉,我这就派人找你娘去,你千万要等着呀!&rdo;润玉又叹一口气,微弱地吐了几个字:&ldo;不必了。&rdo;从此再没有睁过眼睛。
润玉弥留了整整一个昼夜。她年轻的生命仿佛苦苦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她心爱的女儿和爱她的之贤,她舍不得就这么离他们而去。如果此时她仍然能清楚表达心中的意愿,她要说的一定是两个字:救我。
润玉的呼吸是缓慢地、一点点地消失的。之贤跪在床边,不断用手去试她的鼻息,他总觉得呼吸还有,脉搏也还有。后来独妍拿了一面小镜子放在润五鼻孔下面,片刻之后又拿给之贤看,镜面上没有水汽,这说明人是真的死了。之贤大为光火,把镜子抢过来,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恨独妍在这种时刻的出奇的冷静,居然想到用镜子来判断润玉的死活。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之贤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星期,谁也不见,连亲近女儿曙红的兴趣都没有。一星期之后他开门出来,对家人宣布说他要去重庆继续他的学业。收拾行装时,他把润玉贴身的衣服拣了几件打进包袱里,又找一根竹竿,一头弄通,把润玉留下来的首饰灌进去,拿蜡封死,就用这根竹子当扁担挑行李,先去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越南河内,辗转从云贵公路到达重庆。
第七章
心碧跟着聋子薛老爹在屋后新开出来的菜园里种菜。早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把翻开的上地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这味儿引出心碧脑子里埋藏极久的童年时候的记忆。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她赤了脚在田野里疯跑,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是这样香喷喷的好闻。
心碧拿一只花瓷碗装菜子,开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里撒。薛老爹跟在后面,用一只竹耙子轻轻扒着表层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盖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间配合得却颇为默契。有时候薛老爹还会停下来,好奇地注视心碧撒种的动作,眼神里分明惊讶这个城里来的太太怎么也会干这些粗活,还干得不赖,像回事儿。
心碧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从冬天她就开始盘算要把屋后这块河滩地收拾出来,撒上菜种,解决一家人的吃菜问题。逃难时她匆忙带出来的钱不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总要算计着才能把日子长远过下去。城里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听薛暮紫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蒋介石的政府逃到了重庆,这位委员长先生像是在怕着日本人,总是畏畏缩缩的,打了几仗,却是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心碧就意识到短时间内她一家子怕是不能团聚了,她独自在外,要把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照料好,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心碧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干脆把过冬的棉袄脱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旧青绫夹袄,下面是一条黑色府绸撒腿裤。农村女人穿裤子喜欢扎上裤腿,不知是为保暖还是为做事利索。心碧不习惯这样,她的裤腿总是撒开着,走起路来两腿间呼呼生风,十分的飘逸袅婷。她又是一双半大解放脚,农村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没有她这般走路利索的,这就使她到哪里都是众目暌暌的对象。
薛老爹在后面喊她:&ldo;太太,太太。&rdo;
心碧腰肢一扭:&ldo;什么?&rdo;
薛老爹大声朝她喊:&ldo;你撒的种太密了!&rdo;他蹲下去,指着地皮上密密一层油褐发亮的种子:&ldo;太太你看,这有多费!将来出了苗儿,一片挨一片挤着,也难长得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