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诚走后,心碧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城。这是沈沉最后的嘱咐,她不能不听。再说,她相信他,他说的话总有道理。后来的事实证明心碧果然走得及时。
心碧不打算再带兰香走了。兰香那年已经虚岁二十,是女孩子该结婚成家的年龄。心碧如今也不比从前,回到海阳怎么把日子过下去还是个问题。心碧把兰香托给金花,请她打听个好人家嫁出去,人穷点不要紧,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兰香临走前,抱住小玉哭得泪人儿一般。心碧心里难过,也陪着掉了一阵眼泪。思玉、克俭都哭了,却只烟玉平平静静。后来心碧问烟玉怎么一点都不难过,烟玉就看破红尘似的说:&ldo;兄弟姐妹到临了还要散呢,别说是一个丫头。你们都这么哭哭啼啼的,兰香她心里不是更要伤心?要再有一个想不开,白送她一条命也是有的。&rdo;心碧闻言大惊,想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说这一番老气横秋的话?听着叫人心里寒凛凛的发悚。
心碧到镇上去雇独轮小车。来时四辆,去时只需三辆:思玉小玉一辆;烟玉克俭一辆;她自己带了行李独坐一辆。薛暮紫和金花、绯云把他们送到镇外大路。两家人就此泪眼相别。
第一章
三辆独轮车停在变得陌生了的黑漆大门前。心碧慢慢地骗腿下了车。坐在车上颠得久了,骤然下地,腿脚酸麻,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细的缝衣针扎着,她只得皱了眉头一动不动。几个孩子倒是懂事,七手八脚把车上的行李拿下来了。思玉还作主去跟车夫算了工钱,额外地多给了几个茶水费。车夫就很高兴,握了车把跟心碧告辞:&ldo;董太太,要没什么事,我们这就走了。&rdo;心碧挥挥手:&ldo;走吧,要走还是趁早,晚了怕是城门过不去。&rdo;
小玉儿怯怯地倚到心碧身边来,仰头问她:&ldo;娘,这真是我们的家?&rdo;小玉离家出去逃难的时候还小,记忆中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
思玉不知何时也靠了上来,站在心碧肩后,大人似的叹口气:&ldo;几年不见,房子怎么破成这样?还小了好多。&rdo;
心碧站着没动,心里说:怎么能不破?人都死过去几回又活过来几回了,房子怎么能不破?看看这两扇大门,过去年年要漆上一遍,漆得打老远能照出人影子,如今斑驳得像老坟里挖出来的棺材板。门上的虎头钢环不见了踪迹,替代它的是铁丝勉强弯成的圆不圆方不方的门鼻子。门框上贴着的纸头是什么?心锦从定慧寺里求回来的符咒?瞧它在风中抖得那个样儿,怕是暗里也替这家人淌着眼泪呢。墙头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长到小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给它上肥养着的。与它上下呼应的是墙脚的茅草,顽强的草根把砖墙都挤得歪歪斜斜,仿佛只需轻轻一推,整堵院墙马上就会轰然倒塌。
心碧长长地叹口气,她明白这个家中等待她的是什么了。她想这恐怕都是命,命中注定她总是要在绝境中挣扎。
克俭等不及心碧吩咐,绕过满地的行李,跳上台阶用劲敲门。先是半天没有声音,心碧以为家里人不在,忽然那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乱蓬蓬的脑袋,脸上不知道是浮肿还是胖的,一双眼睛嵌在皮肉里,眼神浑浊不清,极为缓慢地在门外一堆人身上转动。
心碧失声惊叫:&ldo;桂子!&rdo;
被叫的人手抓在门上,身子一缩,仿佛躲着什么。
心碧补上一句:&ldo;桂子,是我!&rdo;
桂子努力把眼睛睁开来,不敢相信地:&ldo;是太太?&rdo;她猛地松开手。&ldo;天神!真的是太太!&rdo;
她顾不上跟心碧招呼,扭头就朝大门里跑,嘴里一迭声喊着:&ldo;大太太!大太太!太太回来了呀!&rdo;
隔了半开的门,心碧看见桂子一条腿跛了,走路身子一倾一倾。心碧想不起来这个健壮的女仆怎么短短几年变成这样,一时间满肚子涌出来的都是伤感。她慢慢地、几乎像梦游一样地踏上台阶,跨进大门。她看见从前的敞厅房子里迎出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头发花白,步履蹒跚,因为走得太快而让人感觉着随时都会跌倒一样。她愣了一愣,紧走几步,双膝一屈,嗵地跪倒在这个妇人面前,凄凄地喊出一声:&ldo;大姐……&rdo;
心锦慌忙也跟着跪了,手扶住心碧,口中只说:&ldo;回来就好,回来就好。&rdo;一边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后面的话便再不能成声。
两个人抱头一顿大哭,方党心里好受了一些,遂搀扶着起身,到敞厅里去坐。心锦屁股才挨着椅子,又忙忙地起来,要到外面去看几个孩子。心碧也跟了她出去。心锦一个个地把孩子拖进怀里,摸脸,摸头,摸手,摸个没够,恨不得每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含着。一边摸,一边不住地念叨说高了高了,比大娘娘都高了,大娘娘快够不着你们脑袋了。轮着摸了一圈之后,忽然前后看看,脸色发了白:&ldo;怎么还少一个?绮玉呢?&rdo;
心碧连忙说:&ldo;绮玉好好的。&rdo;就把她跟王千帆去投了新四军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心锦听了不响,半天才开口道:&ldo;你就能放心?&rdo;
心碧苦笑:&ldo;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儿大不由娘呢!&rdo;
心锦小声说:&ldo;日本人,和平军,都是最容不得新四军的,抓住了,比对从前蒋政府的人还要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