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结束,暑假来临。蒋梦言因思念此时还住在“坛子口”老镇上的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他就央求父亲蒋和顺请假送他回坛子口老家。
“坛子口”是江汉平原上的地理接点。汉江和东荆河蜿蜒曲折的河道,在江汉平原上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坛子图形。在坛子图形的口沿之处,就是总面积114平方公里“坛子口”低洼地。
坛子口是汉口——沙市——岳阳水路航路中间的枢纽。是江汉平原上商业物流的中转之地。1947年底蒋和顺、朱家慧夫妇从河南行商来到了这里,觉得此地是一个不错的安身立命之地,于是便定居下来。他们动用所有的积蓄在坛子口老镇上购置了三间土坯瓦顶房,开启了他们的杂货店生意。
定居坛子口才一年多新中国成立了。在随后的土改运动中,蒋家的杂货店因为店面破旧,规模太小,够不上城镇资本家的划线,所以得了个“小商”成份。因此,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改朝换代的任何冲击,反之还因为随后的“公私合营,化私为公”政策,夫妻俩都得到了一份在国营供销社当营业员的正式工作。
因为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日子比之私营时要好过很多。于是,夫妇两响应政府“人多力量大”的号召,不辞辛劳地进行了“造人运动”。他们在十一年间生育了二子四女,分别是49年生老大,儿子蒋学锋;51年生的老二,儿子蒋林丰;53年生老三,闺女蒋若兰;55年生老四,闺女蒋雪梅;58年生老五,闺女蒋雨竹;60年生老六,闺女蒋冬菊。
六个孩子的快速到来,拖累了母亲朱家慧,为了操持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她不得不放弃工作,退职回家做了全职主妇。这样一来,家庭经济就困难起来,那个原本还算宽裕的小康之家,短短十年就蜕变成了“家大口渴、”的极贫之家!
家有六个孩已经够够的了。不想,三年过后又来了小七。蒋和顺当时头大如斗,一心想着将这个小尾巴送人算了。是朱家慧舍不得这个儿字,哭着、闹着、劝阻了蒋和顺要将小七送人的冲动,坚定地将他留下来的。
蒋和顺夫妇本着一只鸭是赶,一群鸭也是一邀的原则过日子一锅稀饭米汤、几个糠菜饼子,这些年也硬是把这苦不堪言的日子撑了下来。
67年老大蒋学锋应征入伍。家里少了一个能“吃穷老子”的大小子,减缓了家里的口粮危机。再由于国家对城镇居民粮食供应量略有增加,蒋家的情况改善了很多。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饥荒。七个孩子不仅堪堪长大,其中五个还都在坛子口农场六分场的学校上着学。
眼看着日子逐渐的要好起来,谁知一纸“减轻城市负担,下放无正式工作的城镇居民到农村落户”的政策又下来。1968年上半年,蒋家已经收到了通江口县渔湖区政府民政办的正式通知自行联系原籍老家或放鹰台公社附近村队落户。在69年底之前,除了有正式工作的蒋和顺之外,全家都将被注销非农户籍,停止商品粮供应。
这个变故,让蒋和顺觉得塌了半边天。他这次请假回坛子口老镇,主要是和妻子朱家慧商量落实下放地点,也顺便将放了暑假的老七送回来家来住一段时间。
这天下午,蒋和顺用自行车驮着蒋梦言回到了坛子口老镇。父子俩走过老镇的木桥,向东南一拐,就踏上了坛子口老街的石板路,百十来米之后,蒋梦言家破旧的三间老房就在眼前。
破败的老屋已现颓像。仿佛已经不能经受下一场风雨。
这就是蒋和顺夫妇刚当初购置的三间老房。十多年过去了,老屋愈发破败,虽然经过几次整修,但屋顶的瓦面因为破碎太多,又没有新瓦更换,所以,现在的老屋,前半坡是瓦面,后半坡已经变成了毛草顶了。
老宅是蒋梦言的生命起点、也是他儿童时期的精神家园!是蒋梦言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锚定物。
老屋的“茅墙”是儿童蒋梦言最为**的玩闹之地。
所谓“茅墙”,在蒋梦言这里,它就是一块没有相邻房屋遮挡的,面朝东面空地的山墙。
这块土坯磊造的山墙因为常年承受风雨侵蚀,墙土早就开始了斑脱。为了保护老屋这道最重要的承重墙不受损坍塌,蒋和顺带着两个儿子,给这道山墙加装了一层挡风遮雨的“蓑衣”----用干茅草套叠编织的,类似蓑衣一般的,能承接上方雨水,并导流雨水流向地面的墙衣。
于是,这件墙衣就成了麻雀们筑巢安家的天选之地!在蒋梦言的记忆里,不管什么季节,“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不绝于耳。它们呼啸而来,驭风而去;呼朋唤友,生儿育女忙的不亦乐乎!
在麻雀太多、太吵闹时,二哥蒋林丰就会出手镇压。他搬来梯子,对较高处的、梦言们够不着的麻雀窝进行“扫荡”。一次就能掏出了百十枚指头大小,带着斑点的鸟蛋。装在簸箩里如小山一般。
每到春节前后,在坛子口滴水成冰的时段,“茅墙”上会挂满冰凌,梦言们称之为“冰凌钩子”。他们就会用一根短棍,把那一支一支的“凌钩子”敲打下来。“凌钩子”每次的摔落,都会在与冻土的碰撞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时。他们爱听这种声音。他们在这好听的声音中欢呼雀跃,欢乐的情绪会把小脸染的通红。
“内墙”则是蒋家的“报纸阅览室”和“时政图书馆”。它给了蒋梦言最早的启蒙教育。
泥土墙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坏处是掉粉、斑脱、开裂、生虫。
为了解决老墙的问题,老二蒋林丰从废品收购站买来旧报纸,用米汤将报纸裱糊在泥墙上。于是“掉粉生虫”的泥土墙就变成了图文并茂的报纸墙。既隔离了土面,又加强了土墙的结构强度,还把室内墙面变成了展示时政新闻的“报纸阅览室”和“时政图书馆”。
五六岁的蒋梦言在“报纸阅览室”里见识到了好多好多的新鲜事物。他认识了新中国的**和总理;他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他知道了当时处在“无产阶级*****”的时代;知道了青年学生带上红袖标就是“红卫兵”,就可以押着一些原先威风凛凛的干部戴着纸糊的高帽游街;他还知道了中华儿女“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革命豪情!
这神奇的老屋留给蒋梦言的记忆还远远不止这些!
比如躺在床上透过屋顶的亮瓦数星星;在屋后的河坡上撒尿活泥做玩具、挖地洞;采摘屋后苦楝树上的果子玩骑马打仗;和六姐躲在妈妈的被窝里,把妈妈的小脚当成手榴弹那么多有关老屋美好的记忆呀,这眼前的老屋怎么就如此颓败呢!
后世的繁华与眼前的破败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反差。蒋梦言禁不住无声落泪。黄豆大的泪滴珠串一般挂在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