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回他进入丛林的目的并不相同。这回,当他进入丛林,他尽量缓慢行走,当他已经深入其中,卢洢思停顿下来,宁静伫立于丛林小径。他不再害怕会撞见这些小野蛮人。现在他已经认识这些人,与这些人共同生活。目睹它们无法规避程式,中就会扑向他,对他尖叫且试图杀死他,这是一桩很哀伤的事。这一回,他不想要遇上这些小野蛮人。它们是人类所制作的模拟人类。这一回,卢洢思想要经验的是来到某处无人类所在的地域。
当他站立在园地,开始淌汗,闻到体内散发的异味。他拍打那些嗡嗡鸣叫、环绕着他飞舞的小东西,它们降落在他的皮层,啮咬他。倾听着那些古灵精怪的声音,卢洢思思念着星。星向来不承认模拟实境是某种经验。若非由于老师的要求,星从未进入任何模拟实境的狄秋。星从未玩拟真游戏,她甚至不愿意尝试卢洢思与宾笛使用「波赫士花园」为迷宫基础的某项超级有趣拟真游戏。「我不想要在任何别人的世界之内,我想要在自己的世界之内。」星这样说。
「但是,你阅读小说呢。」他反驳道。
「当然我会阅读小说。写作者把故事安置在那儿,阅读的是我。拟真的程式设计者却是使用我来从事他的故事。除了我之外,没有谁可以使用我的身体与我的心灵,知道咩?」她总是会变得火爆。
星的说法很有道理。然而,如今卢洢思站立于狭窄、不可思议地复杂的拟真路径,仿佛居住廊道发狂后的模样。他紧绷且充斥警戒,注视着某个多脚物体爬入黑暗之境,这物体就在某个硕大物旁边,而他认为是一棵大树,但这棵大树是颓倒在地,而非笔直挺立。让他感到震慑的并非只是这个充满窒息感、无意义复杂性的地域,它身为浑沌的质地,即使这儿只是某种再创造之地,某种感官领地的程式。他更感震惊的是,这地方是多么地充满敌意!险恶,令人惊惧。他是否正在体验着程式设计者的敌意?
事实上,施虐性质的程式比比皆是,某些人沉溺其中。他如何能够判断,「自然」究竟是不是如许可怕的东西?
当然,还有别的程式。在那些程式之内,狄秋显得更单纯些,更容易了解‐‐乡村,或是朝向山脉的散步。此外,你也可以观看电影,如此你只需要应付视听层面的感官运作;在那些作品,你得以明白,即使显得浑沌失序,「自然」仍是漂亮的事物。如同施虐程式耽溺者,某些人沉湎陷溺于这些电影,反复观赏海龟在汪洋游泳,飞鸟于天际翱翔。但是,观看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即使那些纯属模拟实境造就的感受。
怎可能有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丛林这样的地方?感官地域的不适是经常性的,那些热度,那些生物,温度的改变,事物充满粗砺、油腻且肮脏的表面,永无止境的粗糙。每当你行走一步,就得留神凝注自己的脚究竟会降落在什么地方。他记得那些小野蛮人的恶心食物。它们杀死动物,并且食用动物身体的某些部位。女人们咀嚼某种植物的根部,并将那些咀嚼物弄成一盘菜肴。它们让这些东西腐置一段时间,然后大家就开始食用。倘若这些会咬人、充满毒素且发臭的动物是真实而非模拟,当你从模拟实境出来时,就会全身沾满毒素。的确,在那些与蛮族共处同居的开叉选项之内,其中之一就是你将自己的手搁在某株藤蔓,结果发现它竟是有毒且无脚的动物。它会咬你的手,在数分钟之内你就会感受到一股莫以名之的可怕痛楚与恶心感,然后就黑掉了。当然,总是得以某种样式结束这个程式。这程式的总长度会持续十个主体观视循环,也就是十个小时,拟真程式所能容许的最大值时间额度。他不但经验到拟真的死亡,当他从模拟实境出来,同时会感受到实质的身体僵硬、饥饿、口渴、衰竭,难受无比。痛苦,像是被植物的荆棘刺伤,蚊虫啮咬,背负沉重包袱的肌肉拉伤,足部被恐怖崎岖的路面弄得瘀伤。除此之外,它们还得承受更强大的恐怖,饥馑,疾患,破损折断或畸形的四肢,以及失明?在这些蛮族成员当中,即使是小婴儿与年轻的母亲都是肮脏且不健康的。当他逐渐体认到这些小野蛮人也是人,它们那些病变、肿囊、疮痂。硬茧、视线模糊的双眼、扭曲的四肢、脏污的双脚,以及脏污的头发愈发让他感到痛苦难当。他一直想要帮助这些人。
如今,卢洢思伫立于拟真路径,毗邻于树丛与修长弦状植物的某种噪音挨近他‐‐这些植物如同遥的书法,只是更加硕大纠结。就在这些组成丛林的光怪陆离、拥挤不堪之生命群当中,某个东西发出噪音。卢洢思站立得更沉静,记起珈蓝。
当时他归化于小野蛮人的部族,了解这部族正在进行狩猎。它们瞥见一抹闪耀着金色光点的芒泽。某个男人低声说了一个字,珈蓝。当他从模拟实境出来,卢洢思记得这个字。他设法查阅这个字,但没能在字典找到它。
如今,它从黑暗与浑沌之境冒出来,珈蓝。它从路径的左侧走向右侧,距离卢洢思数公尺远。它的形态修长,低沉,毛色金黄且分布着黑色斑点。它以难以形容的柔软度与技巧行走,以圆润的四足行走。它的头颅低垂,伴随着一长条自身的延展,尾巴!当它再度隐遁回彻底沉默的黑暗之域,尾巴的尖端不住抽搐摆荡。它从未看卢洢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