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靖王与天子入京的日子。时间已经进了十二月,从京城接到靖王南下回京的消息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了接近两个月的时间,到了今天才入京,说明靖王与天子这一路走得并不快--而这也给了京城诸公们足够长的准备时间。然而除了礼部像模像样地拿出迎天子入京的礼制流程外,在几天之前,好像王公贵族们都没有做好其他的准备。比如,该怎么面对关于那位横压在所有人头上,坐断北境的年轻藩王。观感是复杂的,情绪是畏惧排斥皆有的,实打实的军功政绩与目中无人的行事风格,以及如今他对于大魏的重要性,是所有人都清楚而又毫无办法的,于是在朝会上吵了这些天,不知道多少官员撸起袖子赤着脸面想要证明自己才是对的之后,关于怎么迎接那位功臣权臣俱是的靖王,也终归是有了个统一的意见。以王礼迎,但要排在天子之后,天子龙銮过朱雀大街,直入宫城,而靖王则是由侧门入,转向宫门侧房等待朝会正式召见。说实话,这个待遇与流程其实算得上正式,毕竟一个天子一个藩王,谁轻谁重大家都清楚,难道还真要让天子藩王共同入京不成?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汉人王朝从来都把规矩看得无比重,脑袋可以砍,规矩不能乱,天子被靖王带着北巡是一回事,入京时的礼制又是一回事,天子或许只是个孩子被顾怀带在身边,但到了这个地方,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要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你顾怀就得老老实实当一朵陪衬红花的绿叶!--甚至于百官都在想,若不是这次你顾怀老老实实把天子送了回来,让所有人捏着鼻子认下你之前干的那些荒唐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上个折子开骂,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京城百官的风骨!当然,毕竟京城有那些冷冷站在黑暗处旁观的锦衣卫,所以这一切顾怀大概是知道的,但那即将进入京城的王旗卫队并没有任何表态,这也让许多人放下了心,在十二月初七这一天,朝会过后,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回衙门坐着喝茶,而是穿着官服,齐齐来到了京城的北门外。这样的阵仗想不引起百姓的注意都不行,于是前些日子涌起的一些风声在此刻得到了证实--唯一遗憾的是这次迎驾的礼制太过正式,城门附近的百姓都被分流到了其他城门,而入城后的朱雀大街也已经洒扫干净,军士们披甲执矛维持着秩序,不允许任何人走上那些沉没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砖。领头的依然是杨溥,这位处理政务劳心劳力的首辅看起来越发苍老了,在他身后是经历过人员变动,除了次辅没变外多了三张新面孔的内阁阁老们,三公九卿紧随其后,各个衙门的官吏们依据官职依次排开,着铠的武将依旧被排挤到边缘,但也占据了挺大的一片位置,而让很多人都讶异的是,那些已经从政堂退下的老臣,那些经历了许多年宦海风波的枯槁面孔,也出现在了城门处。不知道到底是想来看热闹,还是想迎接那位年幼还没入京城登基的天子来到他应该在的地方。三十里亭的积雪被数百双官靴踏成泥浆,各色官服在朔风里形成波浪,朱紫色是人群中最显眼的一抹,角落里的官吏还能窃窃私语和同僚们交换眼色,但站在前排的重臣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每一个正在经历史书上局面的人或许都很难在当时生出些奇异的感觉来,往往是在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然度过了那样的一天,而能爬到三公九卿位置的人们,自然清楚此刻站在城门外的自己,正在见证会记载到史书上一幕的发生--大魏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实权的外姓藩王,大魏从未有过流落在外的天子,而今天这两个人就要一同入京,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未来的大魏会是什么样?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此刻开始的。次辅李仁看着自己嘴里呵出的热气在冰天雪地里慢慢消散,和身旁很多严肃冷厉的人不同,他没有什么像样的心理压力,甚至还想说点笑话来缓解一下气氛--他知道自己很难在后世的史书上得到一个相对正面的评价,毕竟在魏国风云渐起的这些年,他都没有在那些大事里扮演什么精彩的角色,但他对于现状又很满意,因为他确定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时局稳定后百官与靖王的对抗中,无论哪一边最后胜出,他都不会是吃亏的那一个。做墙头草,还是有好处的。一抹冷意在他的鼻尖绽开,他怔了怔,伸出手去,接到了一抹落下的雪花。“下雪了。”鹅毛一样的大雪忽然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引得一片惊呼,那雪花落在各色的官服上,落在各式的补子上,把许多黑发染成白丝,有人下意识想要躲到城门下的避雪处,但看到前方那些巍然不动的身影,最后所有人都还是留在了飘扬的大雪中,看向同一个方向,任由那些雪花调皮地慢慢覆盖这大魏最有权势的一批人。“来了!”突然有人低呼。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飘扬雪花中,突兀出现的千骑。北境的骑兵,在整个大魏的供养下经历长久的艰苦训练,以及与辽国的诸多血战后,那扑面而来的军势足以让许多人的呼吸都暂停,高大战马的前行惊起寒鸦,三百面黑底金纹的“顾”字旗突兀挤进眼底,文官队列里顿时响起玉笏相撞的脆响,如果站在上方看去,洁白的雪地上,漫天的雪花里,披着玄甲的北境铁骑如同一片厚重的黑云,笼罩向那京城的朱紫,泾渭分明不曾互染,然而那乌云散开后,却好像堵住了各色官服的所有生路。凛然的杀气与深冬的寒意里许多人控制不住地发抖,直到一辆不算豪奢的马车慢悠悠浮出乌云,才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仅此一辆,不是天子的六马并驰,也未曾见皇帝的龙銮,冰天雪地里,只有这辆马车,横亘在所有人的面前,让人恍惚间看到北境的千里土地,无数子民。到了这一刻,才有许多后知后觉的人福至心灵,这朱紫与玄色的对立,这官服与铁甲的相抗,这缓慢行驶的马车压向京城的王公贵族,都在说明一件事,所谓的迎天子与靖王入京,所谓的表面上幼帝临朝、靖王辅政引得所有人不满的模式,实际上只是北境藩王军镇与旧都文官集团的权力对峙格局。这一次和之前顾怀的任何一次回京都不一样,是南北之争的延续,是传统朝堂与当下时局的相抗,是大魏江山究竟属于天子与京城,还是靖王与北境的一次谈话。政治智商不够的人只会纠结于表面的礼制,纠结与顾怀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只有那些真正懂得分析格局的人,才知道这一幕所代表所影响的,是整个大魏的走向。甚至于就连杨溥,这位靖王的义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对顾怀有任何偏向,他是百官之首,是京城执掌,而这一刻,他也是顾怀的敌人。没有任何一个传统的官员能忍受权力中心的北移,没有任何一个大魏的臣子能接受藩王挟天子以令天下的格局一直持续,魏辽战事稍歇靖王便要回京,便是在向朝堂百官设下一封战书,在外部战事暂时休止的情况下,是时候解决内部的这些问题了。那么,谁来退第一步?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道身影先走了出来。玄色蟒袍上的金丝行蟒骤然浴雪,藩王公服下压着九曲犀角玉带,袍角翻卷间露出内衬霜色底衣,彷佛还沾着幽燕城头的烽烟,十二团行蟒用北境特有的冰蚕金线绣成,每片蟒鳞都缀着米粒大的玄铁星砂,寒风掠过广袖,数万粒星砂在雪光里泛起冷芒,恰似北境死战时漫天的箭雨。腰间悬的羊脂玉佩简素得惊人,却是用辽国东帐七州的地脉玉雕成,素面正中天然沁着道朱砂纹,细看竟与燕山走势别无二致,随着那道身影的迈步,玉佩轻叩玉带钩,发出雪山冰泉般的清响。头发被乌木簪尾简单束起,几缕未束紧的黑发垂在蟒袍立领间,与官员之首杨溥的银丝在雪幕中遥遥相应,那双清亮的眸子缓缓扫过城门外等候了许久几乎被雪白头的所有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这道目光中低下头去。但也有许多人望向了他的手边,看到了他牵着的那位年幼的天子。明黄色的衮服在玄色的藩王公服映照下显出几分惨白,十二章纹用银线绣成,随步伐晃动时,倒像垂泪模样,像模像样的盘发,没有九旒冕冠,场间的气氛却依然压得孩童脖颈前倾,腰间蹀躞带悬着枚鎏金小印随着前行步伐,在顾怀蟒袍的袍裾间撞出细碎叮鸣,最刺目的是那双蟠龙靴--原本该用金线密绣的龙鳞,此刻填满玄色丝缕,当顾怀突然驻足时,天子靴尖正咬住蟒袍下摆的金蟒,孩童腕骨在宽大袖袍里空荡荡地晃,露出半截系上的五色长命缕,雪粒落进他后颈时,天子下意识攥紧顾怀的犀角玉带,却抓了满手冰凉的辽国星砂。只是一眼,就一眼,百官眼前都出现了黑龙压倒金銮,仰天咆哮的幻景。这番不留情面毫无掩饰的出场,几乎已经说明了顾怀的来意与决心。杨溥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在父对子的关爱慈盼以外,还有几分落寞与悲哀。“请天子上龙銮,”礼部尚书排众而出,硬着头皮对走出马车的两人行着大礼,遥引众人目光向一旁抬出的龙銮,“请靖王入列,恭迎天子入京。”片刻的沉默与压抑后,天子没有动作,只是看向自己的叔父,顾怀遥望了一眼自己曾伫立死战的城头,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四周。“孤。”“也是来客。”“那就请靖王入车驾,随天子龙銮入京,”礼部尚书咬了咬牙,居然直接改了之前朝会定好的仪制,“依周礼,王四驾,配三十六执戟卫,落天子十步,过朱雀。。。”“不用那么麻烦,”顾怀说,“天子年幼,久离京城,孤为辅政,自当陪同。”他缓步走下马车,天子握紧了他的手,小小的身影跟随走在风雪里,看他们迈步的方向,竟是两人齐齐走向龙銮!很多人的脸色都变了,一些原本就上过折子骂过顾怀的更是眼睛一瞪就想说话,然而在话音出口之前,一千北境王旗亲卫就齐齐前踏了一步。连落雪也彷佛停顿了下来,空气里只剩下弥漫开来的肃杀。“大胆!”终究有人站了出来,宗室的大宗正须发皆张,喝道,“你敢以藩王身份登龙銮?!”顾怀停下脚步,看了过去,视线落点的官员们大概是想起了许久之前京城里溅起的血,纷纷让开,只剩下大宗正一人还立在原地。看起来自己行事还是有底线,比如之前在京城挥起的刀并不是朝着所有反对自己的人,而是那些罪有应得的官员,才会让这些人还抱着一些幻想--他想道。作为一个权臣,一个外姓藩王,这样做无疑是不太合格的,从古至今真正想要掌权,要做的无非也就两点,要么广植党羽真正掌控朝廷,要么杀到所有人都不敢有怨言,自己这两点做得都不太好,再加上一直忙着打仗,才会让京城里这些人上折子骂自己骂得习惯,到了这一刻也还是想用礼制逼自己让步。他们为什么不想想,如果不是自己不想,眼前的龙銮算什么,宫城里那把龙椅,不也早就坐上去了么?为什么就认不清现实呢?为什么总要想着挡在自己面前,不让自己去做到那些应该做的事情呢?察觉到手心里那支小手微微用力,顾怀低头看去,瞳孔黑白分明的小皇帝仰头看着他,轻声道:“叔父可否坐在朕的身边,陪朕入京?”许多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是对于“叔父”这个称呼,还是小皇帝这番让场间气氛有所松软的话。顾怀没有去看那些铁青的脸,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看着小皇帝的脸,沉默地思索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好。”场间杀气一滞,回过神的部分人甚至感觉有些腿软,一大一小走向龙銮,只留给所有人飘扬雪花里两道看不太清的背影,以及刻进他们眼底的四个字。图穷。。。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