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院子里,扔满了各种竹、木、石、泥料,几乎没地方下脚。各种半成品的铜盏木俑、铁壶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黄砖炉窑,正熊熊燃烧,一个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窑口。那古铜色的紧实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炉火照映下熠熠生辉。
伊斯大为惊讶,今天可是上元节啊,这家伙不出去玩玩,居然还猫在自家宅院干活,这也太异类了吧?
张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声。那矮子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旁边学徒低声解释道:&ldo;老师一盯炉子,会一连几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rdo;
张小敬哪里有这个闲心,他上前一步:&ldo;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今夜前来,是有一样东西请先生鉴定一二。&rdo;
听到&ldo;靖安司&rdo;三字,晁分终于转过头来,漠然道:&ldo;鉴定什么?&rdo;
&ldo;碎竹头。&rdo;张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ldo;没兴趣,请回吧。&rdo;晁分拒绝得很干脆。学徒又悄声解释道:&ldo;老师就是这样,他最近迷上烧瓷,对瓷器以外的东西,连看都懒得看。&rdo;
张小敬道:&ldo;这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请务必过目。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rdo;
没想到把长安城搬出来,晁分还是漠然处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炉口,似乎天地万物都没有这炉中烧的东西重要。
若在平时,少不得会称赞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时间宝贵,不容这家伙如此任性。张小敬伸手过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开。张小敬自负手劲了得,在晁分面前却走不过一回合。
在长安这么多年,他专注于工匠手艺,早锻炼出了两条铁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ldo;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大殿被焚,这是唯一的线索……&rdo;听到这里,晁分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这边瞪过来:&ldo;你再说一遍!&rdo;
&ldo;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rdo;
&ldo;下面一句!&rdo;
&ldo;大殿被焚。&rdo;
晁分双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晁分沉声道:&ldo;大殿被焚,那么我的沙盘呢?&rdo;
&ldo;自然也被焚烧成灰。&rdo;
张小敬说。他已经号住了这个人的脉。晁分是个痴人,除了手中器物,一无兴趣,想触动他,必须得戳到让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听沙盘被毁,两团虬眉拧在一起,竟比听见真长安城遭遇危险还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声,两条铁臂松开伊斯,在旁边木板上重重一撞,&ldo;咔嚓&rdo;一声,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断成两截。
&ldo;那是我借给靖安司的!以后要带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个长安出来!就这么毁了?谁,是谁下的手?&rdo;
张小敬不失时机道:&ldo;这些竹头,是抓住凶手的重要线索。&rdo;晁分把覆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来,眼睛血红:&ldo;拿来!&rdo;
伊斯把口袋交过去,晁分把碎竹头尽数倒出,逐一辨认,学徒连忙把烛光剪得再亮一点。晁分的手指虽然短粗,却灵巧得紧,那些细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间流转,却一片都没掉下去。晁分又拿来一块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只眼睛观察。
&ldo;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们的手劲各不相同,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浅不一。&rdo;
伊斯听得咂舌,他自负双眼犀利,可也没晁分这么厉害。晁分又道:&ldo;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长安的流派,应该更北一点。北竹细瘦,刀法内收,而且不少碎片边缘有两层断痕,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补一刀的缘故,大概是朔方一带的匠人所为。&rdo;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读透了这些碎片。可是张小敬略感失望,这些消息对阙勒霍多没什么帮助。
&ldo;那么这个呢?&rdo;他把鱼肠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递过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谈:&ldo;外有八角,内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狭,还有火灼痕迹,这是岭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细处理……&rdo;整个大唐的工匠地域特点,晁分都精心揣摩过,这些东西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ldo;这个和那些碎竹头,有什么联系吗?&rdo;
&ldo;我只能说,跟那些散碎竹片结合来看,它们都是做某种大器切削下来的遗料。&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