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某条挑剔的乐评说起时祺技艺,说他的技巧炉火纯青,无可挑剔。而情感表达上,却与其他钢琴家截然相反。时祺是天生的表演者,指为针,音为线,在情感上引导观众沉浸。但他本人心如止水,就好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一般,只做冷静的旁观者。十指连心,但此心非彼心。对这略微苛刻的评论,时祺接受采访时也回应过。那时他轻笑一声,漆黑的眼里无波无澜:“表演和人生,总归是不同的。”造梦师,温禧又想起评论界对他一致的美誉。自己清醒得很,却能信手用绵密的旋律编织了幻梦。让观众都沉湎在幻境当中,无法自拔。何况他诱人沉沦的造诣,不仅在音乐上。-半场结束,温禧由衷地鼓掌。热烈的掌声后,是中场休息的十五分钟。陆斯怡缠人的客户又打来电话,她迫不得已,只好早早离开音乐厅,去交接她的工作。观众休息时,却忽而听见舞台上的喧哗之声。“时先生留步,”台上的主持人笑靥如花:“我们将临时抽取一名互动嘉宾,跟我们时先生听音互动,台下有没有观众想试试?”一语激起千层浪,钢琴独奏会临时增加的互动环节,事先毫无征兆。时祺好似并不知情,屏幕将他的微表情清晰地放大,温禧看见那双眼好像被冰水浸透,有尖锐的寒意,却瞬间消失。他调整得很快。观众的热情好似火星落入易燃易爆区,让安静的音乐厅瞬间沸腾,让主持人不得不先暂缓规则,转而维持现场岌岌可危的秩序。“各位观众请安静,我们会通过随机抽座位号的形式来选人。”“听音?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哎呀,我哪好意思上去丢脸。”温禧听见身边几个女孩窃窃私语,轻轻摇了摇头。她心知肚明这种独奏会的戏码,虽然明面上说是随机,实则抽中的是内定人选,若真选择抽到素人,不仅舞台质量终究难以保证,节奏也变得难以掌控。温禧环顾四周,通过细致的观察,很快锁定唯一的候选人。池座前排,坐着身穿粉色小礼裙的少女。她发现大屏幕已经多次扫到那个角落,故意在暗示着什么。精心设计的镜头聚焦在女孩脸上,女孩圆圆的鹅蛋脸,五官精致,梳着整齐的妆发,脸上有藏不住的期待。温禧一瞬间有些恍惚,想起从前习惯在后台等他的自己。后来他们离开南江,北上去拜国内著名的钢琴家为师,却连连吃闭门羹。钢琴大师放话,若时祺有本事成功办起一场百人的音乐会,就再破例给他一个机会看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为了正式,她东奔西走,临时为他租到了闲置的破败礼堂,认真收拾了场地。礼堂破旧的钢琴并不着调,温禧便俯下身去慢慢检修。因为无人打理,连钢琴内部都脏。她因灰尘过敏被呛得连声咳嗽。“过来透透气,禧。”长身站立的少年将礼堂的窗打开,尘埃在空气中微微漂浮,回身对她弯眉。他叫她本名时,习惯用一个单字,亲昵,独特,无可替代。她就开开心心地奔他而去。“我们公主怎么这么狼狈。”时祺伸手为她去擦,指尖力道轻柔,心疼地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污痕,却越抹越脏,然后两个人笑成一团。温禧拍着胸膛和他保证:“别看现在人这么少,到时候我保证你演出时,场下一定做得满满当当的。”当然这样不着调的宣告,还是以失败告终。演出当晚场下稀稀拉拉,还有意外的流浪汉看见这里亮着灯,溜进来睡得东倒西歪,在十二平均律里鼾声如雷。十九岁时亲口的承诺,二十六岁时用另一种方式兑现。眼前的情境曾在她幻想中数千次出现,但现实里与他并肩而立的却并不是自己。一语成谶。总有人正当年少,朝气蓬勃,鲜艳明媚,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以为心爱之人奋不顾身,一如当初的她。年少时未曾窥见的天光,终究有人代替她抵达。温禧坐在原地,感觉手指渐渐僵硬,好像思绪已从原地抽离。“好。”看见台下举起的手仿佛雨后春笋,主持人磁性的声音响起,眼看着屏幕将定格在粉色礼裙的女生身上,“那就邀请……”“请稍等。”视线里沉默的时祺忽然上前一步,拿过话筒。连主持都没来得及反应。“我来吧,毕竟是我的独奏会,给我一个选择竞争对手的机会吧。”他低沉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得向四面扩散开来。时祺开了个短促的玩笑。“当然,”主持人有片刻诧异。他本就心虚,被派遣来完成这个临时任务,慌乱的余光在后台寻找主顾,却不见踪影,只好随机应变,一口应下。“看来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有请。”主持说话时心乱如麻,明显底气不足。眸光沉沉,时祺从主持人手里拿过话筒,话里噙着一丝笑。“152是我的幸运数字,池座十五排二座,就选这个吧。”好像游鱼秋水,意外卷来怀珠的贝。然后这颗从天而降的珠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心。众目睽睽之下,温禧硬着头皮站起来,感觉脸火辣辣的疼。幻想即兴离舞台不过短短数步的距离,温禧却走得分外忐忑。一束追光灯照在她身上,如影随形,让秾纤合度的幸运儿无所遁形。她穿着并不耀眼,温婉如邻家女,方领毛衣上是修长的天鹅颈,白皙透亮,微微泛着莹润的光。即使在放大到能细看毛孔的镜头下,温禧的脸依然干净细腻,媲美台上那位天之骄子毫不逊色。众人喟叹,喟叹造物主偏心,却从不为凡人恻隐。但从未听闻时祺本人有这么出众的圈内好友?娱乐圈与音乐圈虽有交集,他人情往来都甚是寡淡,钢琴独奏会更是从不拼盘,一人从头至尾,给观众极致的视听盛宴。没有制造噱头的助阵嘉宾,更遑论绯闻对象。因此真挚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亦偏爱时祺,认为他干净纯粹,对音乐一腔赤诚,愿意为他的独奏会买单。可现在台上这位是谁?-温禧被炙热的镁光灯蒸腾着,连情绪都失去水分,费劲地保持着的平衡。她的座位号他早已知晓,从她接过那张票开始,这场精心设计的局似乎就拉开帷幕。但他明明给的是两张票,除非他在演奏时已一眼就看到她。眼看着事情朝着无法预料的地方发展,主持的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粒,但仍敬业地把规则说完。“比赛的规则是听音,我们各自尝试一轮,用听音的数量分出胜负,如果能赢过时先生,会获得一份主办方的奖励。”这是个伪命题。怎么会有人能赢过时祺?观众知晓,钢琴家时祺是绝对音感的所有者。绝对音感,意为无需基准音为参照,就能准确定位音高。全部人群中的绝对音感者的比例是百分之零点零一,名副其实的万里挑一。钢琴有八十八个键,排列组合以后,有无数种可能。在观众心里,这是主办方为时祺精心定制的一场表演秀。如果没有温禧在的话。-“公平起见,我们请来挑战的幸运观众蒙上白布条,确保看不见琴键。”主持人向后台示意,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拿着裁好的白绸上台。“我来吧。”时祺主动代劳。视觉被剥夺以后,其他的四感变得格外清晰。他与她保持了社交距离,清泠的气息却铺天盖地卷来,温禧感觉他的手指在发上游走,蜻蜓点水般,却一处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