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兄,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顾珩并未回头,向后挥了挥手,淡笑地应了一声:“京郊常事,强抢民女罢了。”他冷冷地瞟了追兵们一眼,随意地理了理腰间的令牌,然后伸出手来将梅长君扶起。长跪乍起,近乎脱力的梅长君借着顾珩的力量起身,却险些向前栽去。“小心。”耳畔传来顾珩明显放柔的声音。梅长君撑着一口气站定,挣扎出一缕清明,微微抬眸望向眼前人。君子翩翩,风流飒然,长而微卷的睫毛半掩着桃花眸,不经意间总透出几分肆意。此等品貌,若见过一面,定会给人留下一些印象,但梅长君仔细回忆,确信自己前世从未见到他的身影。“在下顾珩,家父兵部尚书。姑娘有伤在身,不如先去顾府休整一番,再做打算。”顾尚书……未来的浙直总督顾宪?梅长君再次抬起头,方觉顾珩与顾宪确有几分相似。她认识顾总督。前世,回宫后的梅长君与皇弟谈论朝政时,总会提到这位立身清正、贤名远播的老臣。历经两朝,三起三落,却从未变过一颗为国为民的初心。但是,那时的他家中并无后辈?梅长君对顾珩这位未来的总督之子没有任何印象,只是清晰地记得顾总督的坎坷仕途以及他与沈首辅的恩怨纠缠。“多谢顾公子。”梅长君并未犹疑,牵过靠在玉碑旁的桑泠,向顾珩微微一礼。她心中明白,顾珩明显是见到了自己的容貌才有了这般反应。虽是意料之外的缘由,但仍达到了梅长君想要的结果。以顾府的势力与立场,定能帮她和桑泠摆脱沈首辅控制下的墨苑。“两位姑娘先在马车中稍坐,我处理好一些事情便赶来汇合。”梅长君将追兵们隐含恭肃的神情尽收眼底,低低应了一声,扶着桑泠向侧方走去。两人坐定后,顾府的马车辘辘拐过几条修缮好的官道,停在几株较为稀疏的梅树旁等待。桑泠已疼得睡去,温暖的车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隐传来风的呼啸。梅长君静静靠着车壁,刚想梳理今日种种,思绪便被外间熟悉的碎碎念搅散。“世子披上披风吧……梅林本就寒凉,此间风又极大,您若是病了,再被王爷知道来了京郊,回到裴府后想必又免不了罚。”梅长君眸光微动,手指在不经意间探向车帘,却在即将掀开时停了下来。素手收回,一阵寒风却打着卷,将马车前方的垂帘吹开了一角。冷风猝不及防地撞入车室,又自梅长君的心头轻轻划过。月白直裰,鸦青薄氅,略显瘦削的少年背影已有了几分梅长君熟悉的清冷。她突然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扶着车帘。“去岁一冬无雪,今年怕是虫蝗大作,百姓饥馑临头。钦天监监正尸骨未寒,沈首辅一众只顾向天子认罪,直言罪在臣工。”裴夕舟望着梅稍上莹白的雪粒,声音染着一丝霜意。“如今雪落,又有梅树祥瑞作衬,众臣纷纷颂圣,仿佛前些月的一切都为幻影。可宫内一向开支无度,官府仍旧贪墨横行,逐渐沸腾的民怨又岂是一场落雪能够压制的。”裴夕舟负手立在梅树下,凛冽如刀的风仿佛傍他而起。马车与他隔得不远,梅长君仿佛能感觉到裴夕舟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世子说得这些我可不懂,但您心系百姓,好歹也先惜一惜自己的身子,便随云亭回府去吧。王爷更是一贯不喜欢您讲这些,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梅长君不禁有些失笑。裴夕舟喜静,近身随侍中,只有云亭总是管不住嘴,日日在他身旁念叨。原来少年时便是如此……梅长君暗暗想着,正准备放下帘幕。裴夕舟恰在云亭的劝说下朝主道方向转来,一眼便望见了手还搭在车帘上的梅长君。云亭随他看来,惊呼一声:“呀,有人!”被发现了?这便不好直接落帘了。梅长君迎着裴夕舟的目光望去。晚来天欲雪(三)是与记忆中相似的清隽眉眼,仿佛山水墨色染就而成。日光透过横斜的枝条,落在裴夕舟发间的白玉冠上,灼灼清辉压过了满林雪色。梅长君淡淡看着,眉宇间掠过一抹清霜烟雨。她双眸微阖道:“世子不必忧心,我并未听到什么。”裴夕舟已注意到马车上的顾府标识,眸中的寒色渐次褪去,淡淡点了点头。看着他预料之中的反应,梅长君眉目舒展。顾府清正之声在外,再加上他一向浅淡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挂怀。梅长君眼尾微扬,清透的眸光映在裴夕舟眼中,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车帘落下。裴夕舟与云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梅长君慢慢阖上双眸,良久,唇畔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姑娘,公子回来了。”马车外传来小厮的声音。梅长君睁开双眼,再次掀开车帘,便见顾珩骑在马上,对自己安抚地笑了笑。“我骑马与你们同行。姑娘想必有许多疑问,但不要忧心,回府处理好伤势后再谈其他。”梅长君点点头,不经意间望见那顾珩身后那几株稀疏的梅树,渐渐垂下眼帘。多少年前,她隔着梅树看过裴夕舟一眼。那时她及笄不久,身为杀手初到京城。裴夕舟已经接任了国师之位,被世家子弟们簇拥着来到梅林。他身着茶白外袍,身形修长,发间同样是一顶纯白无瑕的玉冠。梅长君躲在梅树后面,好奇地望着这位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少年国师。身边人含笑奉承,裴夕舟却不为所动,白璧无瑕的侧脸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愈发清隽。只有望着梅枝时,他清淡的眸色方变得柔缓,仿佛清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为避开众人,裴夕舟移了步子,不经意间恰好望向了梅长君所在的方向。林中初遇,一眼万年。马车缓缓驶出梅林。梅长君安静地坐在车室内,过了许久,才在心中轻声道。故地重见、故人相逢……可无论今后怎样,他都与我无关了。……天暗得极快,回到顾府时已是暝色四起。“你说……顾公子过会儿来为我治伤?”梅长君望着女使,眸中是并未掩饰的诧异。“如今这个时辰,不方便去宫里请太医,京都医馆中的医师则是比不上大公子的。”“姑娘放心,公子少时便师从医谷大长老,”女使笑着解释道,“公子在去年通过了最难的一级考核,即便是比起宫中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他的医术也是不遑多让的。”医谷声名在外,能通过最难一级考核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前世为了解毒,自己还去过几次医谷……梅长君点点头,任思绪信马由缰。逃亡一日,梅长君的身上伤痕累累,各处伤口结了血痂又被磨破。追兵紧追不舍,她刻意忽视掉了伤口的疼痛,如今到了安全的顾府,心中大石落地,才发觉自己浑身骨头仿佛行将散架。略略坐了一会儿,顾珩来了。他熟练地拿起烧过的银剪,缓缓剪开梅长君身上混着血色的衣衫,再用纱布与温水为她清洗伤口。渗出的新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梅长君轻轻闭上双眸。“疼么?麻沸散的效果可能有限,我再轻些。”顾珩动作一顿,轻声问道。梅长君睁眼望向顾珩,一向平淡的眸色晃了晃。前世的杀手生涯中,无人担忧自己疼不疼。后来回到皇宫,虽是锦衣玉食地照料着,但毒发时的疼痛仍是无法免去。只是梅长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忍着。如今的身体还未经受过训练,治伤时的疼痛刺激着梅长君的感官,顾珩一句问话,竟让她心口微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