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性子急,今日怕是同样早早地就出发了……马车缓缓驶过少有行人的宽阔街道,在一处石桥前停了下来。前方便是演武场了,石桥狭窄,马车难行。顾府的马车折了回去,梅长君则在女使的陪同下提着风灯下轿,走至桥头。长街尽头传来马蹄声。梅长君站在水边回身望去,只见马上少年衣袖翻飞,眸含星月,明亮至极。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同记忆中一样的绣襟玉带,一样的炫目招摇。景弟……梅长君眼眶微热,手头一松,提着的风灯就要跌落水中。梅翊景催马至桥头,一手勒马收鞭,另一手拔出长剑将风灯凌空一挑。他端坐在马上,笑着将灯递还给梅长君。“姐姐这灯不错,还好没落水。”“多谢太子殿下。”梅长君抬手接过,在道谢时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梅翊景话说到一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太子华服,又望见马上雕着蟒纹的金饰,眉头微皱,“就说不要用这么显眼的衣饰了,可母后偏不同意。”梅长君嘴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书院子弟都知道殿下今日要来,您又是生面孔,自然好猜的。”这时天色渐明,红日初升。梅翊景尚显稚嫩的面容被霞光一照,透着几分明净与英朗。他翻身下马,还剑入鞘,向她笑道:“这倒是有理,姐姐你是哪个府上的?唤什么?”梅长君神色微顿,片刻便展颜一笑。“顾府长君。”“相逢便是有缘,等忙完正事儿,本宫便来找长君姐姐逛演武场啦。”“……好。”两人迎着晨光向演武场走去。今日演武场新开,年龄未到要求的梅翊景被陛下派来督礼,以示天家重视。皇子来临,武课暂歇,本就松散的演武场中,陆续到来的学生们随意聚着。梅长君与梅翊景分开后,简单用了早膳,便慢慢往左边的草场走去。四周静得有些蹊跷。草场无风,却有烟尘幽幽地飘了满空,一道寒光在满地狼藉中格外夺目。那是带着血迹的长剑在稀疏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的冷光。梅长君心头一跳,凝眸望去。入目俱是枯枝断叶,血腥剑气纵横,一只身上插着箭镞的小猫蜷在长剑旁,还有一群吓坏了的公子小姐们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在他们指着的方向,一个月白身影跪在逆光处。他静静望着不远处的长剑,垂于身侧的五指紧握,显得格外苍白,指尖却是一片殷红,远远望去,触目惊心。“裴哥哥,我,我不知道这会激起……”梅翊景呆立在他身侧,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只剩下一句满是愧疚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这柄剑带来。”不是剑,是剑柄上抹着的药物……裴夕舟轻轻摇了摇头,并未言明。他的宿疾被特制的药物激起,一时真气失控,险些丧了神志。在最后关头,他挥剑自伤,终于勉强压下了混乱的真气,并未伤到他人。可是依然吓到了许多人,同时做实了在世家中流转的传言——“世子,你不能碰剑!”闻讯赶来的武学师傅摇头道。见长辈到了,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瞬间有了胆气,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在空旷的草场上响起。“他父亲便是如此,屠城之事都干过……”“依我看,裴夕舟之前在书院里还装得好,一到演武场拿起剑,真性情便藏不住了。”“还假仁假义地救那只猫?不能碰剑的人,又怎么有能力挡住咱们的白羽箭?真是可笑极了。”厌恶、鄙夷的议论清晰地落入耳中,裴夕舟薄唇微抿。“都散开,都散开!”武学师傅挥了挥手,叫退围观的众人,然后走到裴夕舟身边,想扶他起身。“方叔,您应当知道的。”裴夕舟的声音已有些沙哑,音色却还是很清的,透着几分无波无澜的沉稳。武学师傅搀扶的动作一愣。他望着少年那双乌黑清透的眸子,沉默半晌,最终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声。“所以,不是不能,而是不该啊……”……暮色昏沉,裴府内院气氛沉凝。从演武场归来的裴夕舟走到回廊外,夕阳余晖落到他的身上,泛着浅浅的金光。守在府内的云亭小跑几步走上前,焦急地道:“王爷进了祠堂没出来,想必还在气头上,世子还是晚些再去吧。”裴夕舟摇头,淡淡道:“本是因我而起,再晚也无用。”他沿小路缓步向祠堂走去。祠堂外壁攀着的蔷薇快要落了,只剩下浅淡的香气。裴夕舟站在门前望了望,又低下头,推门。祠堂中并未燃烛。余晖从缝隙照进,落在雕琢精细的木桌上。裴王爷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布衣站在桌后,没有理会躬身行礼的裴夕舟,而是将手中的书卷往桌上一扔。裴夕舟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举手投足间,坦率的气度浩浩荡荡,又带着几分清雅。“你可知错?”裴夕舟没有回话。良久的沉默后,裴王爷终是转了过来,看着立于幽暗中的裴夕舟。十一岁的少年,清致舒雅的眉目,立在祠堂中却彷如处于日月山川间一般飒然。“为什么要见太子?帝王心沉,一手掀起流言,打压裴某多年,放任太子与我儿相交,今日便送下厚礼……”说完这句话,裴王爷神情有些恹恹,冷笑一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这一生只当如此了。你既不愿接受我裴家那份……就最好安于一隅,同你师父那般修身修性,不要与朝局、皇族再有过多沾染。”“景弟视我如知己,于此事并不知情。”裴夕舟执拗地答道。外间天色完全暗了下去。裴王爷看着祠堂内的牌位,眸中涌起复杂的神色。知己……曾经视为知己的人,相扶相持,从尸山血海中一起杀出来,历经无数险境也从未放弃彼此。然后呢?陪他抢了半辈子江山,一朝尘埃落定,皇权便改了人心。分权,清算,痛下杀手。彼时裴王爷被封异姓王不久,眼见世事骤变,亲族逝去,居然还可笑地想用自己的命去等一个答案。直到发妻身死,心中执念沦为惨然笑话,这位赫赫将军、无双谋士将智计对准了昔日的挚友,百般筹谋,用仅剩的筹码换取了如今的局面。裴王爷想过玉石俱焚,却又不忍为了一家之恨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再生动荡,他也想过随妻而去,但也舍不下尚在襁褓之中,先天体弱的裴夕舟。“你师父把你教得太好了……晦暗朝局如何容得下君子,你想要与太子坦率相交,又怎知皇族真挚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何等心肠?承天书院中,世家子弟的态度就在那里,自身尚未保全,即便只是想救一只猫,都可能有心无力。”裴夕舟眸光微动。“在你母亲的牌位前跪上两个时辰,好好想想吧。”裴王爷燃起一支明烛,轻轻放在发妻的牌位前,叹息着走了出去。裴夕舟低低应了一声。外间落雨了。惊雷乍起,寒风阵阵,仅有一点烛光的祠堂愈发阴冷。裴夕舟直直地跪在森冷的祠堂里,望着先母牌位,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烛火。两个时辰过去,风雨未停。云亭撑着伞在祠堂外踱来踱去,却又不敢大声询问。“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裴夕舟清淡的眉眼被自天际划过的闪电照亮。云亭急忙迎了上去,一边为他撑伞,一边担忧地念叨着,眸光时不时望向裴夕舟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