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臣在殿下屋中待久了,恐惹得国师不快。”她记得林澹答题答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似地望了望外间,喃喃低语后,面色不安地提议。“臣还是明日再来?”梅长君正等着看他的策论,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无妨,国师甚少来本宫院子,也不会过问这些小事。”林澹便继续答了下来,直到三更方出。后来,林澹果然不负梅长君所望,出色地完成了好些任务。他本已回了朝堂,却一心想要报恩,渐渐成了她的心腹。随着梅长君病重,许多事情无暇顾及,他便自请留在长公主府,做了她名义上的侍君,帮着打理一些要事。“我离世后,皇弟应该善待了他们……”梅长君正回忆着,就见女使匆匆从外间赶来。“大小姐怎的醒了也不唤奴婢一声?一层雨一层凉,不久便要入秋了,您快从窗前过来,奴婢服侍您更衣。”恭敬的语调中带着些担忧。梅长君笑笑,走到女使面前:“你家小姐我可没这么弱。”女使含笑应着,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服侍梅长君洗漱完毕,她一边吩咐传膳,一边问道:“大小姐今日起得早,可要提前动身去书院?”提前动身……见他么?梅长君又想起晚上的梦,摇摇头道:“不必,同往日一般时辰动身便可。”此时的梅长君并未料到,待她掐着时辰到了书院,往日热闹的座位旁却是稀奇的空荡。“长君你来了!他们都没到,我还以为你也不来了呢。”赵疏桐一人坐在书案前,看着放下书箱的梅长君,笑道。都没到?梅长君向四处望去,发觉今日到书院之人甚少,平日里来得早的裴夕舟、江若鸢和江渺然等人都不见踪影。她摇摇头。“发生何事了?”赵疏桐望了望四周,拉过梅长君的衣袖,小声道:“长君不知?朝中发生了大事,父亲被惊动了,我凑着热闹偷听了一些……”“此事同蛮夷还有些关联。咱们先生昨日将裴夕舟说的法子递了上去,陛下看过后,当即传旨,要大臣们讨论贡书问题。”“你也知道,蛮夷那所谓的贡书,实质上就是勒索信,措辞蛮横,极端无礼,并且如裴夕舟所言没有两族文字。”梅长君点了点头,一边收拾书箱,一边问道:“陛下可是有意一试?”赵疏桐一拍桌子,道:“陛下有没有意我不知道,可沈首辅应是无意。在殿上,他公然持反对意见,竟是不愿试上一试。”“一片沉默中,江渺然那嫡兄不知为何站了出来,直言此举可行。”“他官职不高,平日里从未有所表现,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沈首辅一党立即有人站出,讥讽地问他现任何官。”梅长君停下了摆弄书箱的手。赵疏桐面上浮起钦佩之色,继续道:“他当时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臣为兵部员外郎,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梅长君神情一肃。她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以兵部员外郎之身直对首辅一党,可谓浩然。赵疏桐讲完此句,顿了顿,皱眉道:“后面的事情我就没听太清了,应当是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何扯到了之前那场科举案上,把好多世家都卷了进去。”梅长君回忆起前世的记载,低声道:“江家便在其中。”不过从最后的结果看,不是江家,只是江继盛。听了梅长君的微叹,赵疏桐义愤填膺起来。“我被父亲发现后,被赶离书房,后来悄悄折了回去,刚好听见他的同僚说江继盛已被抓入了北镇抚司……”“他还叹江继盛不应作兵部员外郎,应当作御史才对。”梅长君看着一脸深以为然的赵疏桐,不禁有些莞尔。“御史是不错,天不怕地不怕,想骂就骂,性命无忧,哪日摸准方向骂对了人,或许便能一飞冲天……但这只是曾经罢了。”梅长君望着赵疏桐略带疑惑的双眸,沉声解释道:“自科举案起,朝局已容不下满口圣人之言的义愤之士了。”她闭上眼叹了一声。“即便御史又如何,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直言上谏?”“锋芒太过则招横祸,朝臣们寒窗苦读数十年,满腹才华韬略,稍稍不合上意便生蹉跎,是以御史唯唯诺诺,反而让一年少的兵部员外郎担了御史之责。”梅长君想起前世江继盛的结局,眉间浮起浓浓的伤色。“都不过是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用之、杀之,雷霆手段,稳固江山。”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沉重,赵疏桐细细想着,一时没了言语。两人沉默半晌,直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长君,疏桐……”梅长君向身侧望去。江若鸢面色惨白,眼角通红,嗓音带着哭过的沙哑。“你怎么出来了?”赵疏桐诧异地问道,“江家不是下令,让内眷闭门不出的吗?”“我,我从小门溜出来的。”江若鸢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着兄长往日便在兵部,长君和疏桐的父亲或许能知道些内情。”梅长君同赵疏桐对视一眼。“那我说了?”赵疏桐看着摇摇欲坠的江若鸢,有些拿不定主意。“嗯。”梅长君扶过江若鸢,让她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对赵疏桐点了点头。日光寂寂,当赵疏桐讲到江继盛在金殿所言时,江若鸢眸中升起一丝火光。“……便是如此了,其他的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怀疑与科举案有关。”算上同梅长君所言,赵疏桐一连讲了两遍,嗓音因激动也有些沙哑。“你兄长虽被抓到了北镇抚司,但兹事体大,证据未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受刑。”梅长君看着低着头的江若鸢,低声劝慰道。江若鸢没有回答,双手紧握。原来如此……怪不得兄长让她别管。江家闭门不出,隐有放弃之意,江若鸢感受到怪异的氛围,心中忐忑,强撑着偷跑出家门,却发觉自己并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可为什么父亲母亲都对兄长不管不顾?她心头升起寻找缘由的想法,冷静下来,眸中火色渐次平息。“多谢疏桐长君告知,我偷着出府,现下应当快被发现了,只能先回……”梅长君看着强撑着精神的江若鸢,想了想,问道:“若鸢,我应当有法子能进北镇抚司一趟,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的?”一任西风落砌寒(二)江若鸢眸子噌地一下亮起来。“真的?”梅长君安抚地点点头道:“有些把握,具体不好同你细讲。我观此事有些内情……若鸢或可一问。”“好,好,我兄长不曾见过长君,你带着我写的话去,他应当能认出。”宛若溺水之人抓上浮木,江若鸢匆匆忙忙提笔,几行娟秀的小字落于纸上。她一写完,便有女使在学堂门口唤她。“我今日偷溜出府,极有可能被发现,日后怕是难出。长君若有消息,还请差人于夜间到江家东侧的偏门,我会让女使在那儿候着的。”江若鸢将纸条郑重地递给梅长君,俯身一拜:“深谢长君了。”梅长君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嘱咐道:“我知你定会接着打探消息,也就不劝了。但若鸢切记小心,莫要与家中人起正面冲突。”她送江若鸢出了学堂,唤来守在屋外的女使。“你先回府一趟,问问桑泠,他兄长午时可有空一见?”做完这些,梅长君静静坐回书案旁,开始仔细回忆前世相关的一切。她原先只记得他是于暮冬之时死在狱中,死前以囚衣为纸,咬破手指以血作书,弹劾当朝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