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敌军京城燎火彻明开(一)京都一连下了数日的冷雨。清晨雨霁,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北风一阵赶一阵地刮。乾清宫前,两位大臣跪在地上?,官袍被残留的雨水浸湿,寒气顺着冷硬的玉石板透入骨髓。其中一人年纪稍长,低着头不说话。另一人青年模样,面容俊朗,许是跪得久了,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又抬头望了身边人数眼,低声道:“父亲,待会儿见到皇上?,需要提更换江浙总督的事吗?”“不,顾宪留不久的。”年长者摇了摇头,“而?且在明面上?,他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江浙未平,此刻贸然提出,依陛下的性子,不会再让我们的人接任。”“可若不争取,待顾宪功成身退……”青年还要再说,便见身边人警告地望了他一眼。“这是内阁没有议决的事,一下子捅到陛下那里,倘若殿前起?了争执,你我二?人在陛下心中?,又要被记上?一笔。”“那裕王先前所求之事?”“裕王近来?虽得宠,但景王仍是东宫正统,嫡长之争不是我们现阶段该掺和的。”年长者望了望紧闭的殿门,悠悠吐了一口冷气。“等会儿召见,你听着便是,这两件事切记莫要再提。”青年苦笑一下,低声答应。两人沉默地跪了一会儿。殿门从?内缓缓打开,一个白衣身影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內监笑呵呵地恭送一声,然后匆匆走到两位大臣面前,将他们扶起?:“二?位久等了,陛下起?了没多久,如今正唤二?位进去?呢。”年长的大臣含笑应了一声,随內监入殿。青年落后一步,在跨入殿门前,侧过身,向那白衣身影冷冷瞟了一眼。即便不看面容,青年也十分清楚那能让陛下将他们父子二?人晾在殿外的白衣人是谁。入殿不必着官服,远远窥其侧影,一袭素衣便觉难掩清贵——只有那位近来?声名鹊起?、颇受皇恩的新国师,裴夕舟。他今日?如此早就到了乾清宫,难道是为了……青年低头走进殿中?,眸色晦暗不明。冷雾如絮,廊檐宫阁染上?苍凉的白。裴夕舟走到一处转廊,被一躲在阴影中?的人拉了拉衣角。清稚的少年声低低传来?:“裴哥哥……”“景弟?”裴夕舟随他走到僻静处,低头望去?,“你此刻不是应该在文华殿中?听讲——”少年仍拉着裴夕舟的衣角,在他望来?时唇角紧抿,五指微微用?力?,似乎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裴夕舟停了问话,沉静地看着自书院一别后再未见过的梅翊景。他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陛下突然抬高庶长子,封其为裕王,又刻意打压皇后母族……短短数月,梅翊景已不再像之前那样肆意飞扬,平日?里见君父也开始察言观色起?来?。不久前,坤宁宫传来?皇后卧病在榻的消息,为了养病祈福,已搬至观南寺中?,无人能够打扰。昔日?明亮的少年黯了眸光,仿佛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梅翊景看得出来?,身边众人对他的态度已有了变化,如今裕王一脉势大,太师劝他暂且明哲保身,不要多管多问。可他知道,退让和恭谨并不会让陛下心软。听闻裴夕舟突然成了国师,已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他堵在他出宫的路上?,想问一问这位昔日?的挚友,自己该怎么做。“裴哥哥,我是不是,该同舅父之前跟我说的那样,去?争一争……”少年抬眸笑着,嘴角微弯,目光却浑无笑意,眸底竟藏了几分血气。裴夕舟微愣。前世?他并未见过梅翊景露出这般神色。在他的印象中?,少年灿若晨星的眉眼从?未染过宫廷重重争斗的黑暗。即便后来?登基时,他一袭明黄衣袍,笑着唤他,眸色依然干净,明亮,耀眼。许多事情不一样了……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有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不知所起?,不知何往。而?江继胜走入刑场的死谏就是骤然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陛下改了念头,原有的波纹被打散,水波起?起?伏伏,一圈赶着一圈,直至如今。“裴哥哥觉得不认识我了?”一向聪颖的梅翊景在裴夕舟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挑眉一笑。这个笑,反而?多了几分鲜活,带了几分从?前的影子。只是待他低眉时,却褪不去?眼角眉梢微薄的冷气。裴夕舟摇了摇头:“人都是会变的,有时经历多了,连自己都会认不清自己,何谈旁人呢。”“景弟今日?不去?文华殿,不如随我去?轩辕台走走。”这便是要为他解惑了。梅翊景对他一笑,沉重多日?的脚步终于轻快许多。自乾清宫出去?,走过宽阔的大道,便是一条深长的甬道通向轩辕台。两人走到甬道中?。“你舅父可能向你传过信。”裴夕舟与梅翊景错开半步,轻声道,“我猜,说的无外乎是,时局危殆,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宫中?,或可相帮……”梅翊景点点头。“你在纠结,是否要听从?他的安排行事?”裴夕舟缓声道,“觉得亲舅父担忧你与皇后,不惜举家族之力?犯险,所以短暂地为他做一枚棋子,也是可以的?”“我信舅父不会害我,”梅翊景神色微动,“正如我信裴哥哥会帮我,因此即便太师万般劝阻,今日?趁着装病的机会——”裴夕舟停住脚步。他看了梅翊景一眼,这才道:“既信,那你为何还要来?问我呢?”裴夕舟一边向前缓步走着,一边轻叹。“你翘了文华殿的早课,冒着被太师被宫中?人发现的风险跟我说这些,不正是犹疑,即便舅父没有害你的心思,但……”他走到甬道尽头,转过身来?,身后广袤的高台一下子扑入梅翊景的眼帘,满天满地都是冷雾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