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为疑惑地抬头看过去。
“我从来没有逼过你,要你结婚也好,叶家还是谢家也罢,我从没想过拿你的婚姻去做交易。你会怨我,是因为你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梁为不懂。
梁母缓道:“选择这条路的人其实是你,选择她的那个人也是你。”
他骤然绷住了脊背,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以为没有反抗就是没有做出选择?”梁母笑着摇头,“不是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我是拿着谢家的人选问你,你会不会同意?”
“我……”梁为梗住,没有反驳的底气。
很多事情往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她早在多年前就凭一幅画窥探出儿子深埋的秘密,他是和父母一样沉稳内敛的人,在这个森严的家族下,服从听话,忽略情感,不曾挖掘过内心诉求。
身为母亲,她希望他能成长,过得更诚实一点,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不负责任。
梁母告诉他:“她前几天来过一趟,拿走了你一幅画。”
那幅画,后来他在自家的留声机下找到。
那是他十六岁时画的画,梁为永远记得那个下午,他和周泽宇来到郊外马场。
风从草坡吹来,澄碧的天空坠得很低,云朵悠闲地飘浮,翠绿的草坡顶立着骑马的少女。
朋友的一声呼唤使少女回头。她柔顺的短发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流线,他在那一刻怦然心动,原来女人留短发,才是最美的。
从那以后,他不断遇见叶子微,听到叶子微。仿佛就是那一眼开始,他的世界忽然充斥她的身影。周泽宇口中念叨的是她,报纸上大肆谈论的是她。连去一趟学校,都能在她的班级门口撞见她。
他压抑着心中某种不熟悉的躁动和不快,用所有语言表达自己对这个女人的不屑。
梁家崇尚旧式教育,家中亲人的关系也很淡薄,梁父梁母之间一直谈不上有感情,梁为跟他们相处更是不多。
他十岁出头就被送走,亲情的疏淡导致他对情感的态度是消极的,排斥的。对家中长辈也是敬而不爱。
伦理中的孝道维系着他对这个大家族稀薄的感情,而令他长久留下来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冷静的责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梁为这个人其实过得很苦,人生的前十几年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慢慢剔除自我的过程,他尊师重教,克己复礼,把自己放在梁家的容器,锻造成一个出色却标准化的青年才俊。
活得没有人气。
叶子微恰恰与他截然相反。
他克制,她张扬。
他学业优秀,她门门挂红灯。
他背着家人偷偷画画,她却背着画板招摇横行广场。
她做所有他渴望的事情,他在一种压抑的自我厌弃中厌弃她,于是相信所有关于她的坏的传言,深信她是一个肤浅的、高调的、庸俗的、风流的女人。
他在心中描摹一个恶劣的她,然后这么多年来每每想起,都强迫自己诽谤她:不过如此。
他太矛盾了,矛盾地、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厌恶这个人的,却偏偏浑然不知地被她吸引。
那是一种很矛盾却又很致命的吸引,就像拉斯维加斯的赌桌,你知道那些筹码沾染罪恶,可你停不下博弈的手。你觉得她一无是处,可你分明在她身上找到一切你不具有的美德。你孤芳自赏自以为足够超脱,但你偏偏向往她丰盛的灵魂,热烈的生命,打破秩序的反抗,以及为自己而活的勇气。
十六岁的梁为并不知道,当固执的少年说出“我讨厌她”的时候,稀薄的寒冰早已注定被太阳融化。
如今二十四的梁为盖着拉斯维加斯华丽的夜幕,躺在冷风吹拂的泳池边,陷入长久的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