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氏禁不住小儿子一顿揉搓,心里就慈悲了,从此以后只要是老大来家,就变着法儿的对他说讨一房媳妇儿的事情。
一回两回,三郎还不曾放在心上,谁知道后来竟是一家三口儿轮番上阵的劝,连幺妹张五姐也撺掇哥哥早娶,好分担自己房里的针黹女红,灶上地里的活计。说的那张三郎渐渐不耐烦起来,便不常常来家,都是住在看街老爷宅子后身儿的一间搭出来的小土坯房子里,原是他家要赁的,因为看三郎为人老实本份,就招他做了街坊,镚子儿不要,为的是照应家宅的意思。
谁知道这几日王氏受了儿子闺女的撺掇,借着上城来瞧小儿子的当儿,又跑来寻三郎,长篇大套的说了一车话,左不过就是劝他挑人家儿,家里多少也能帮衬帮衬等语,说的张三郎心里有火,答言就不似往日那般耐烦。
王氏拿住了把柄,哭天抹泪儿的说三郎待她不冷不热的,絮絮叨叨了半日,念叨得三郎脑仁儿疼,又不好说她的,只得答应着自己慢慢寻访,也叫母亲在乡下多帮自己留意着,温言软语劝了半日,总算把母亲哄好了,看看天色不早,赶紧打发她出城回乡下去,还饶了几十个钱的车钱。
如今听见兄弟李四郎拿话问他,心里正巧憋住了劲,平日里虽然少言寡语的,这一回倒是竹筒倒豆子,也不把李四郎当个外人,捡紧要的都对他说了。李四郎心里只觉得自己这位老盟娘对大儿子不甚公平的,只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总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说娘的不是,况且成婚日久,浑家也时常规劝自己切莫挑唆人家家宅不和,来日若是好了,倒落了埋怨,里外不是人。
只得赔笑道:“我瞧着我这老盟娘也是为了哥哥好,论理,哥还长我几岁,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儿了,如今自己在看街老爷宅子后身儿住着,屋里没个知疼知热的婆娘,到底不熨帖,房里的针黹只怕也没人做,您弟妹说过好几回,有了换洗的衣裳就叫我拿家里去,给哥哥缝补浆洗好了送过来,谁知道你恁般见外,也不肯。”
张三郎听了这话笑道:“弟妹的好意哥哥我心领了,只是你们家里如今也不算宽绰,你家哥儿眼看着也大了,再过几年就要开蒙,就算不请先生,也总要送到馆里去,好歹学几年,若真出息了,来日还指望哥儿给你家里改换门庭不是?我房里针黹活计又不多,况且你我虽然只是小小更夫,也算是吃朝廷饷银的,自有官衣儿,平日里家常衣裳偶尔撕个小口儿,我自去找街上缝穷的便了。”
李四郎摇头道:“那缝穷的虽说便宜,架不住次数多了,也是一笔开销,如今哥家里催着,总要俭省俭省,把媳妇本儿攒出来,往后家里有活儿,还是交给兄弟带回去,也不值什么,将来哥讨了嫂子进门,我们就算是想帮衬,可也插不上手去了。”
三郎听了,连忙谢过了兄弟,两个在更房里头坐定了,只等着起更了就出去打梆子敲锣报时辰。隔着门帘子倒有一股股的冷风吹进来。李四郎原本是在家烫了脚过来的,如今给这罡风一贯,兀自打个哆嗦说道:“喝!好紧的北风。”隔着破门帘子一瞧,外头那样大雪天气,早已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不出一时,竟是个琉璃世界冰雪乾坤,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道:“得,明儿一早扫雪的活儿只怕也是咱们哥儿俩的了。”又瞧了瞧张三郎身上还是单裤单褂儿,笑道:
“哥好体魄,若是我穿了这样打扮,只怕早就冻死了,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人,我们这些银样镴枪头可是比不得。”
张三听了摇头苦笑道:“左右夜里打更还是要换官衣儿的,不如这就穿上,倒也俭省些,你屋里有浑家,自然娇惯些,当年没娶亲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傻小子睡凉炕么。我这里倒有一壶烧刀子,咱们吃两杯,摚摚雪气。”
李四听见有酒,心里倒大乐起来,又是脸上一红道:“倒要哥哥坏钞破费,兄弟心里忒过意不去,既然恁的,明儿闲了来家,叫您弟妹炒俩菜,扇个羊肉锅子,若再有雪景儿那才是好玩儿呢。”
张三闻言一笑,将自家小酒壶打开来,兄弟两个谦让一番,还是张三郎先饮了一口,方才递在李四手上,弟兄二人一递一口的饮酒,说些市井新闻拳脚枪棒等语,倒也有趣儿,只是没有下酒菜儿。
兄弟两个喝了一会子,张三郎因为有些拳脚功夫傍身,竟也有些微微见汗儿了,眼见快要起更,只怕自己点子打的不准,反倒误事,招了街坊邻居的埋怨,就对李四郎说道:
“兄弟自斟自饮一会子,哥哥少陪,吃的有些微醉了,出去散一散。”这李四郎与张三倒不一样,是县城里长起来的哥儿,吃过见过,自小儿怀抱之中,父亲就常将筷子蘸着酒盅儿喂他吃些,最好个杯中之物,听见张三郎如是说,就笑道:“哥哥自去便了,一会儿起了更,兄弟往街面儿招呼你去。”
张三郎听了点点头,提了个气死风的灯笼,戴上毡帽披了斗笠,穿上木屐子出去了。
来在长街之上,平素这一会儿只怕还有几个行人,如今这大雪泡天的,外头竟没有半个人影,冷冷清清的倒是自在,张三郎提着灯笼,脚步也有些踉跄起来,仗着自己有些庄稼把式,倒也不甚怕冷,恍恍惚惚溜跶起来,一转两转的,就来在碧霞元君祠前头。
这元君祠,就是民间俗称老娘娘庙的,求个姻缘子嗣最是灵验,一年到头多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常来此处,若是白日里,门首处常有些卖珠花儿针线的婆娘。
如今张三郎瞧着庙门竟没有关严实,心中不乐,兀自埋怨那妙祝不能好生看管庙产,虽说一座破庙不值什么,好歹也是公中的东西,万一有个小毛贼惦记上了庙里的金漆彩画,案犯了又是一笔糊涂账,少不得自己两个更夫要挨看街老爷两三日的埋怨。
想到此处,就上前去,意欲锁上那庙门,谁知走到门首处,借着满地雪光一瞧,只把个张三郎唬的酒醒了一大半儿,但见那庙中碧霞元君的泥塑底下,跪着一个女子,看身形却是娉娉袅袅的,虽然穿着破夹袄儿,腰身儿依旧纤细,只是原本年轻女子的青丝云鬓,如今却是白发三千,长若千寻,远远的看去,好似鬼魅一般。
那女子兀自诚心叩拜,忽然听见身后好似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是唬了一跳,回头一瞧,但见外头庙门之处,一个彪形大汉手上提着气死风灯,怔怔的瞧着自己。
那女子见状满面惊惶之色,伸出一对描花玉腕捂了脸,叫了一声“皇天菩萨”,站起身子就往祠堂后院门儿跑了。
张三郎愣了一阵,细想那姑娘容貌,分明是碧霞元君身旁的玉女一般,他仗着自己有些拳脚功夫,也不甚害怕的,竟提着灯笼进了庙中,但见元君宝相庄严,身旁侍立着两个女仙童,只顾怔怔的瞧着那玉女,一面默默祝祷道:“信士弟子张三在下,叩拜元君老娘娘,方才玉女娘娘显圣,弟子不知,唐突了仙子玉体,还请元君宽恕。”
说着,趴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心中只想着那女子,坐在寺庙门槛之上,冷冷清清瞧着满天风雪,只管怔怔的出神。
过了一阵,远远的听见梆子响声,张三郎这才回过神儿来,心中暗道不妙,只怕这一回耽搁了寻街的时辰,连忙将手中的锣也打了起来,一面往外头去迎一迎李四郎,只是心中有事,那锣好似不听他使唤似的,只管打错了更数,闹的沿街之上,还真有值夜的小伙计儿以为天亮了,就要起来下板儿,一出门才知道,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兀自骂了几句闲街,依旧回房睡了。
那李四郎沿着雪地里的脚步寻到了庙门处,见张三神色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方才又打错了更数,连忙上前来说道:“三哥这是怎么了?方才到了起更,也不见你回来,我便打了梆子来瞧,远远的就听见哥哥打了五更的数儿,莫不是遇上了歹人,怎么好似唬着了的模样?”
张三郎兀自出神,原没听清楚李四郎说的什么,答非所问了一句道:“嘘,悄声些,仔细惊了娘娘的尊驾。”那李四郎见他面上茫然,又是词不达意的,抬头一瞧,见此处竟是老娘娘庙,庙门也不曾关严了,心中就疑惑这张三郎只怕是撞邪了。
原先自己给招来做更夫的时候,看街老爷还特地吩咐过,自古更夫必要青壮男子为之,为的就是借一借年轻小伙子身上的阳刚之气,冲一冲三更半夜的邪祟,又说三更到五更时分最是阴盛阳衰,所以更夫手上都有一盏气死风灯,连带着年轻男子身上的三昧真火,才能抵御妖邪,如今这张三郎吃醉了酒,只怕浊气上升正气下降,撞客着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