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三郎也有一种好处,平日里瞧不惯的事情自不去做,旁人做什么他倒也懒得品评,况且是人家先人留下了的遗命,自己两姓旁人倒也不相干,因此上并未阻止,就答应带了婧娘一路来家。
那乔老板儿虽然带了婧娘家去,心里却又怕浑家要与他闹一场,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又怎么舍得为了新来的倒叫旧人难堪,越临近元礼府地面儿,越发长吁短叹起来。
三郎只怕男女有别,自己骑了马,叫婧娘独自一个坐车,姑娘见乔老板儿赶车时候不住的叹息,她又是个自小儿寄人篱下的孤女,会几分察言观色,便知这大哥是担心家里的,因柔声劝道:
“哥哥若是怕委屈了正头大娘子,她如今既然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媳妇儿,身边总要有一两个小丫头子,才显出主人家尊贵体面来,若是不能相容,奴情愿做丫头,到底有个名份,比平白赖在亲戚家强些儿个,若是赶了我家去,父母卖我一回,便狠的下心去再买,何况是给人聘过的,再到不了好人手上,若是卖入行院之中,奴情愿一死也不能够入了乐籍……”
乔老板儿知道这话不假,历来大户人家有些家妓、戏班子等的,若是朝廷有了国丧,几年之内不得嫁娶歌舞,便要降下恩旨来放了这些人家去,倒有一大半不肯出去,情愿配了家里的小厮管事们,就是怕发回父母手中,既然当初狠下心来,如今一时短了银子又要卖的。
原本打算带了婧娘家去,找一处干净院落先收容了,慢慢的与她说人家儿,如今听见她言语之间带出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来,自己倒不敢擅专,倒也不怕惹事,只是如今得主家重用,若为了这点子家长里短的小事,给三郎的买卖惹来人命官司,就算主家不说,自己一家子也不好意思再在此处安身立命了,如今招弟儿引弟儿都大了,做着上房屋里的针线,主母爱护疼惜,吃穿用度比中等人家的小姐还讲究,失了这么好的东家,元礼府再找不出第二家来。
只得带了婧娘回去,谁知才在媳妇儿面前略提了一句,往日里最是贤良淑德的浑家就恁的闹起来,倒叫婧娘脸上也下不来,还是侯掌柜瞧不过去,进来喝住了梅娘子,一面带了婧娘往前头绒线儿铺里安身。
这厢那梅姝娘哭得泪人儿一般模样,数落了一顿奸夫□□男盗女娼,什么难听骂什么,倒把个甄莲娘听得脸上飞红,一面柔声劝她,如何劝得住,心中暗道自己是个命好的,那侯儿虽然年轻,却是一味恋着自家,如今阔了,倒从来不肯弄那些个弯弯绕,还是每日里夙兴夜寐的做活计,养活自己和璋哥儿两个。虽然如今肚子也快要卸货了,看侯儿恁般心思纯正,不会为了这一胎就看轻了璋哥儿的。
不一时乔姐儿叫招弟儿搀扶着出来,往小厨房里瞧瞧梅娘子,那梅姝娘见主母出来,又有自己的闺女伴着,倒不好意思再闹了,站起来认了错,一面只管淌眼泪。
乔姐儿是个妇道,自然是向着女家的,心里也埋怨那乔老板儿做事不明,若是不要浑家受委屈,只要在高显城里找个媒婆子说合,当做本家儿妹妹,就地打发出了门子就完事了,若是对老家儿的安排觉得满意,对婧娘也有几分好感,就该拿出丈夫的款儿来对妻子详说纳妾以备生育之事,晓以大义。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带回来,也怨不得浑家哭闹。
当下叫招弟儿烧水伺候娘亲匀了脸,一面问她这件事打算怎么处,梅姝娘当日出门子的时候却是风光,乔家姐妹算是乔家集上头的两把交椅,自从姐姐得了症候便都不出门,这梅娘子就成了屯里的一枝花,还是那乔老板儿家里三媒六证,只差乔老爹跪下才求了来的。
谁知道进了门又不生养,连着两胎都是赔钱货,婆家自然就变了颜色,原先婆母娘不用媳妇儿费一点儿心,厨下灶上都是大包大揽,恨不得媳妇儿就躺在炕上等着坐胎,如今连生两女,也渐渐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吆五喝六的打发媳妇儿操持家务。
姝娘连生了两个女娃,已经是累坏了身子的,如今出了月子又要帮衬家事,更加养不下来,在乔家的地位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她都可以隐忍,后来熬到公婆去世,丈夫又疼爱自家,如今投身到了当日闺中密友的家中,乔老板儿借着老婆的光混上了大户人家的车把式,更是对自己千依百顺,就算一辈子养不下来哥儿又怎么样,来日招弟儿引弟儿大了,不拘是谁招一房入赘女婿养老,也还是一样的。
谁知刚过了几天顺心日子,一向老实巴交的丈夫竟给自己整出这些个幺蛾子来,招弟儿引弟儿自小都看惯了祖父母的白眼,如今大了更加懂事,叫她们给这新来的欺负了去,来日只怕就要对天下的男人都死了心……瞧那婧娘面皮细腻红晕,十七八的大姑娘,好像个红苹果似的那么勾人,若是当真圆了房,一年半载未必不能养下一个来,自己养的三个姑娘又当如何……
姝娘打定了主意,若是当家人真要了那小妖精,自己就领着三个丫头与他断了,要下乔娘子的旗号来,自己开一家绒线儿铺的分号,独自养活孩子,与丈夫恩断义绝。
对乔姐儿说了心中的想头儿,碧霞奴听了笑道:“梅姐姐这话可就说差了,如今你是大房,名份上头她做了旁边人,自是怯了,怎么倒有个她来你走的道理呢?此事还要问问货郎大哥,若是他当真喜新厌旧,说不得也只好叫他领了那婧姑娘外头另觅高就,招弟儿引弟儿都是我使唤惯了的,就好比我自家女孩儿一般,我是舍不得放走的。”
梅姝娘见有主母撑腰,腰杆子登时硬了,当下也不哭闹,匀了脸梳妆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带着两个闺女去对那乔老板儿说了主母的话,叫他自个儿看着办。
乔老板儿原本就是个面人儿,和软不过的,自己没甚主意,如今叫主母这几句话吓唬住了,赶忙抱了媳妇儿大腿,只说不要断了情份,情愿还是一夫一妻的过日子。
梅姝娘见辖制住了丈夫,心中得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安排那婧娘,一时打发出去,又怕这女孩子认死理儿寻了短见,虽说护食,到底不是个面冷心寒的妇人,因此又来向乔姐儿请教端的。
碧霞奴见她说了半日皆不妥当,摇摇头道:“若是立等人牙子来转卖了,当日你公爹原也没出过身价银子,就把姑娘定下来,如今咱们是要身价银子不要,若是要了时,倒好似咱们家是那一等靠着倒卖小儿女发家的不良人家,就算不要,那起子官媒不是好相与的,万一把姑娘卖到火坑里,岂不是伤了你夫妻两个的阴德。
若是留在家里,一来我房里有了招弟儿引弟儿两个,满破也够了,二来叫他们两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没个名份,难免尴尬,依我说,不如叫她往绒线儿铺里,陪你站个柜台。”
梅姝娘如今心中正腻歪这新来的,听见要安排她在一处,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的说道:“我再不与那小倡妇在一处。”
碧霞奴掩口一笑道:“姐姐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媳妇子,岂不知这样的人最该放在眼皮子底下,才知道她是贤良是狐媚子,若是个贤良女孩儿,来日问她自家意思,是去是留,咱们家里多预备一份儿嫁妆也不难,若是个会妆狐媚子的,再叫了媒婆子来领出去官卖也不迟。”
姝娘见乔姐儿说的有理,如今把婧娘放在何处都不妥当,也只好搁在绒线儿铺里,一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谅她不敢做耗儿,二来也把两个隔开了,没得日久生情。心中叹服,也就照办。
那婧娘见家里的大娘子和主母防着自己,倒也不敢十分去缠那乔老板儿,只是安分守己站了柜台,做些份内之事,难得的却是好针黹,又肯夙兴夜寐的做,倒有一小半的货竟不用本钱,都靠着这新来的丫头做起来。
知道自己在张府上人嫌狗不理的,住了几日,便搭讪着求求主母,情愿睡在绒线儿铺里,一来看家防贼,二来也不搅扰乔老板儿一家子。乔姐儿见这姑娘是个有眼色的,就答应下来,叫她自个儿住下,看紧了门户,又把阿寄拨过去,叫那大狗给她看家护院。
从此独门独院住着,心如死灰一般帮衬着东家过起来,见张府前头好些个镖师趟子手进进出出的,走镖回来要寻一碗热饭吃也不能够,乔姐儿和甄莲娘就是再能做,也预备不出那么多人的伙食来,只好赏下银子打发他们往二荤铺子里吃。
这婧娘在亲戚家中十岁上就下厨烧饭,饭食汤水都是好把式,主动把这个活计应承下来,每日里散了活上板儿,就在后院儿支起大锅来,预备下一二十人的大锅饭,虽然味道不精致,到底可以填饱肚子,镖师回来有口热乎饭吃,也给张家省了一笔赏钱开销,几个月下来,那梅姝娘反倒觉着这姑娘没甚争宠之意,待她也就稍微松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