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奴听见是行院里来送戏单子,倒觉得新鲜,往日里家里有了谁的生辰,都是请了杜琴官新带的班子来演小戏,也不请客,不过就是一家子聚聚。
平日里家中男子也没有往行院里头消遣的,两下里不来往,年节都没帖子投过来,不知今儿怎的,他们倒上赶着热络起来,想是见自家买卖越做越大,要过来显情买好也是有了。
自家在元礼府立住脚没几年,五行八作倒不好得罪,只得强打着精神,说了个“请”字,谁知外头一个丫头掺着个姑娘袅袅婷婷的进来,打眼一瞧,就认的是那一日在碧霞元君老娘娘庙里遇见的姐儿赛貂蝉。
碧霞奴见了她,心里就猜出了七八分,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可惜了这姑娘,生得倒伶俐,偏生心思跟不上模样儿,只会在小事上头耍耍小聪明,这也怨不得她,天底下坐怀不乱的男子原在少数,谁叫她命苦遇上了。
心中冷笑,面上也是淡淡的让了座,因笑道:“姑娘请坐,恕我今儿身子不适,就歪着相陪吧。”
那赛姑娘蹙了秀眉,妆的倒是关切:“奶奶正该好生调理身子才是,那一日遇见,见奶奶这等面嫩,还道是三爷带过来的小夫人,一打听才知道是正头大娘子,又有了几岁春秋了,这面上光洁做不得数,身子结实不结实才是根本,偏生头胎又是位小姐,奶奶该多上心了。”
碧霞奴听她拿冰姐儿说事,心里不大熨帖,论理她是当家主母,这会子就是叫人把这窑姐儿赶打出去也不是不能,只是往日曾听杜琴官说过,行院在三教九流里头占了一流,自然有它的道行。
这里得罪了一个姐儿,整个勾栏院里头你知道有甚等客人,那摇扇的公子携妓的王孙又有哪一个是好得罪的?三郎做的是江湖上的生意,各种行会规矩不得不守,因此上隐忍不发,也没甚好话,笑道:
“这身子骨儿是错不得的,奴家自小儿体弱,到底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原是我们小姨娘虐待前妻之女所致,可叹她机关算尽,却也没有自个儿的子嗣,到头来重归风尘,也是命中的冤孽……哦,她就是本地人,在勾栏陈家落脚,不知道赛姑娘可曾认识?”
赛貂蝉这点子小聪明还是有的,原来这大娘子家里就有行院出身的姐儿,窑姐儿最难生养,这样闺中秘事她已经知道了,来日就是自己使个手段谋了进来,若要立住脚,只怕耍不得手腕,逃不过大婆儿的手眼。
原本要做身边人就情怯,出身又不是良妾,再听见碧霞奴连消带打一顿抢白,心里就灰了几分,也不敢再说,搭讪着拿了戏单子笑道:“这一位前辈倒不曾拜会,改日得空儿,替娘子去瞧瞧,这是我们勾栏何家今年的新戏单,有好几处小戏都是花大价钱送了琴师去江南学来的调子,保准是元礼府头一份儿,大娘子斟酌斟酌,若是能赏一口饭吃,奴家也在领家儿妈妈跟前做脸。”说着,留下了戏单子,匆匆起身告辞了。
碧霞奴心说这赛姑娘也算是机灵,怎么仗打了一半儿就走,吩咐引弟儿好生送出去给雇车家去,一面歪在炕上随手翻了翻戏单子,里头却掉出一张桃花笺来,打开一瞧,是三郎笔迹写道:“镇日流连乐昌镜,唯恐凋零玉珠颜。一片丹心分几瓣,举案齐眉到君前。”
碧霞奴看罢心里吃了一惊,这花笺自然是那赛貂蝉姑娘有心夹在戏单子里头的,自然要挑唆自己夫妻两个,只是她从何处得来这样的诗文,便是自己也不曾见过三郎的唱和,倒也不是不能,如今冰姐儿正在难带的时候,哪儿有心思调弄笔墨?
心里还是肯信丈夫的,虽然胸中自有丘壑,却不是个爱调弄笔墨的,又是直性汉子,若真有甚事,也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想了一回,却猜不透关节,这话不能直说,犯不着为了个窑姐儿伤了夫妻情份,想到此处把那戏单子折了,随手搁在桌上,自个儿靠着炕柜歇歇神儿,不知怎的觉着一阵胸闷气短,干呕了几声。
如今暑期已退,寒气正盛,不知怎么倒好似中暑了,连声唤了引弟儿来道:“想是午饭没吃熨帖,心里燥得很,你去厨房问一问,可有什么酸酸凉凉的东西没有?别放香油弄腻了。”
引弟儿答应着出去,不一时却是张三郎端个小盅子进来笑道:“刚来家就听见你身子不痛快,可巧外头走镖的刚弄来这个,你也尝尝鲜。”
端到跟前儿是个琉璃盏儿,里头琥珀汁子一般,一股子香甜味儿,碧霞奴正想这个,拿在手上端详一眼,一扬脖子吃了,才知道是原先尝过几回的西洋葡萄酒,倒比自家常吃的双料茉莉花儿沙口多了。
点点头说声多谢,待他有些淡淡的,三郎只当是浑家身子不耐烦,伺候她除去簪鬟略躺一躺,自己搬了炕桌搁在炕梢上,一眼就瞧见了戏单子。
还道是杜琴官送来的,见浑家睡着,笼在袖里出去往书房细看。打开一瞧,却是勾栏何家送的,想起是那赛貂蝉姑娘的娘家,心里警醒,换了引弟儿进来一问,果然是赛姑娘来过,待要细看,一抖搂,里头掉出那桃花笺了。
忽然想起当日诗社里头会文,要赋桃花,众人都描摹那情态意趣,三郎觉得乏味,便借景抒情,倒是用乔姐儿的口吻写成了一首,又觉得这样闺情只怕不好传到外头去,偷偷的团了,丢在字纸篓里,如何却到了此处?
略一沉吟,心中冷笑,叫外头备车,特地传唤了婧娘的丈夫,那个不显山露水的伙计跟着,虽说不张扬,在道上可是有一号的,左手花刀使得最好,一般绿林道真不是他的对手。
到了文社里头,这一日不是社日,只有两个书童儿在那里伺候,预备着哪家的秀才童生临时起意要来逛逛,看见是财主来了,都屁颠儿屁颠儿的上前来讨赏。
三郎使个眼色,那伙计伸手就把两个小童儿撂倒了,花刀一出鞘,削断了社中一颗垂杨柳,少说种了也有五六年。
两个童子吓得登时尿了裤子,不知自己犯了何罪,趴在地上磕头饶命。三郎冷笑一声道:“今儿问你们一句话,若是识相对我说,从此还可以照应提拔,若是竟有半句的隐瞒,我是个坐家儿的买卖,不敢犯人命官司,身边这位朋友可是绿林道,个把人命在他手里不值什么。”
童儿也不知道今儿怎的命犯太岁,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见识,只当三郎说的都是真话,唯有磕头求爷爷超生。
三郎因问道:“平日里我们会了文家去,那些个字纸是谁收拾的,可有什么来询过,老实说了,大家便没事。”
内中有一个小童儿给人说中了真病,脸上一红,三郎久在生意场中,贯会察言观色,一眼看出了端倪,拿手点指,伙计上前一薅脖领子,提小鸡儿一般提到了三郎面前。
小童儿见事情败露,只得招了,原是那赛貂蝉姑娘的丫头前来,使了银子买通他,若是有三郎的笔迹落下,定然要拿回去,一张字纸二两银子,比他在这里做半年的饷还要多。
三郎便知是那赛貂蝉姑娘捣的鬼,竟拿着个法子挑唆自己夫妻不和,也当真是想瞎了心,只当天下的男子都是酒色之徒,岂是一个窑姐儿就能摆布的,心下大怒,待要当场打上窑子里去发落了她,又爱惜羽毛,不肯毁了舆情,眉头就蹙了起来。
那婧娘的男人倒是个心细的,见主家皱眉不语,知道事情难办,低眉耳语道:“爷不知这一行的规矩,想来勾栏虽是贱业,里头多少达官贵人入幕之宾,办不好只怕还要连累咱们的买卖,那杜老板原先不是梨园行?咱们何不问问他去。”
三郎听伙计说的有理,点头微笑,果然赏了童儿几两银子,叫他不许说出去半个字,不然有好瞧的,两个书童儿指天发誓,说再不敢了。
三郎得空去了一趟唐少爷家中寻见琴官,久不见面,今日一见,换了遍体绫罗,虽然不是女子用不住头面珠翠,见面上细皮嫩肉的,便知那唐少爷疼他不逊于女子,定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家里。
见了旧日的东家十分热络,让进内间,三郎还没开腔,琴官倒先笑道:“可巧有件喜事要请爷和奶奶的示下,不成想竟先来了,若不嫌弃门下多嘴,还要白问上一句。”
三郎听这话头儿,像是要给官哥儿冰姐儿两个说合,自己和浑家早就商量过此事,是很妥当的,因点了头道:“杜老板别客气,你我都是干亲,如今出来做了当家的爷,就莫要自谦了。”
琴官脸上喜滋滋的:“是替我妹子妹夫说合一件事,官哥儿和冰姐儿两个小人儿才多大,就恁的投缘,想来也是三生石上旧姻缘,冒昧问一声,我们家待要高攀一步,不知道三爷三奶奶是怎么个意思?”
三郎笑道:“这事两家都是有意的,我看就定了吧,只是两个孩子太小,我和内子的意思,先换个小定,不叫小娃儿们知道,来日长几岁,还可一处伴着道你们少爷的学房里念几句书,不然过了大定,可就不好见面了,冰姐儿是独养女孩儿,我们想着叫她多几个玩伴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