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星时,不然赵遂已经来叫他了。或者赵遂来过,但他沉浸在噩梦中在吼叫,赵遂不敢打搅他?想起自己那场羞耻的梦可能被人察觉,他顿觉脸上发热,脊背发凉。
“赵遂!”他呼叫。
这孩子有项特殊本领,每当需要半夜叫醒主人时,他都在随时待命,而且早上还能保持精神抖擞。他是一个好侍从,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他懂得各种护甲兵器,熟悉鞍具和马匹,能背诵《安宁经》和不少古籍名篇名句。他精通礼仪,会下围棋,略通音律,拳术使起来有板有眼,他甚至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足够安静,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像一个隐身人,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每当你需要他时,他总是能很快出现,并且回应你的要求。
房门被推开,老式的木门发出令人烦躁的吱呀声,“吾主,小人在。”
“什么时候了?”
“梦时将尽,星时快到了。”
“我不睡了,把我衣服拿来。我要穿钢甲。”醒来得正是时候,他从梦境里回到了现实中。他还要负责后半夜的巡防,肩负使命而特有的真实感让他觉得心安。
那一切不过是梦而已。我要做的是摆脱那些假象,坐铁笼升上墙头,和我的士兵们一起防守我的边疆。钢甲很好,此刻没有比呆在其内更让人踏实的感觉了。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从缓缓升起一直到顶的铁笼里走出来,踏上龙墙之顶的愉快感觉替代了先前的种种烦闷。这是一个无星之夜,色如浓墨,即使是四周遍洒的鹅毛雪花也冲不淡那凝固般的黑色分毫。能见度很低,他看不到蛮人营地,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趁夜撤退了,或者是正靠着夜色的掩护谋划着反攻。
城墙上火把通明,映衬士兵们盔明甲亮,他们如标枪般挺直,立于雉堞后。寒风吹动他们浅绿色或灰色的盔缨,以证明他们并非一尊尊雕像。
他身穿一套全钢护甲,尖顶头盔上是黑色的盔缨,半覆式面罩保证了他的视野。整套盔甲都上了一层月长石釉,浅蓝色的釉面在摇曳的火光下时而接近浅灰色,时而又似透明,接缝处染了红色,胸前金色的麦穗和纯黑骏马的图案象征着金堡和黑豹,标志出他的身份。一件天蓝色的丝绸斗篷钩在肩部的搭扣上,随着他的每一步而随风飘动。他经过一杆又一杆标枪的身边,士兵们向他致敬的的声音不绝于耳,远处有一个浅灰色的身影。他朝着他走去。
高进转过身,布满沧桑的脸上有年轻人般的微笑。“吾主,还没到时间呢。”
“秃鹫早起,苍鹰不眠。”秦鸣回应说,“蛮人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是啊,天空之子可不能停下来。他们得使劲撤离,根本就不敢睡觉。”一抹微笑浮现在圆顶钢盔里,银色杂在黑色的短髭里,其上浮着一层碎雪。
“退了?”
“都退了。和你三叔预计的一样。他本想要等到你来,但我让他去休息了。你三叔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你爹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三叔的情况和他预想的一样,三叔没有儿女,妻子很早就死了但没有再娶,爹爹说他可能不育,大概因此就断了娶妻的念头。
“那么正午之后,我们就可以上路了。我计划到凜风谷后,再燃起灰火。”金堡需要尽快知道消息,好为丧事做准备。
“打算把谁留下来?这次要留的人可不少。”高进那双年轻人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亮如星光。
他知道高进问的是什么。橡木和黑狼岗哨都失去了指挥官,盛襄年纪还轻,棕林城需要一位代理城主。眼下会有很多人觊觎这份代理职务。盛家遭此不幸,可偏偏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他们全家死战到底没有退却,他不能剥夺盛家对棕林城的世袭权。
“我计划把棕林城暂时交给三叔来管理。”橡木岗哨属于棕林城管辖,新任指挥官的人选就由三叔去安排了,三叔会找到最好的选择,比他来选更可靠。
“你三叔在你身边会更好。你需要他。”
“暂时的。等跪灵日之后再说。”秦鸣继续朝前缓步而行,“我也不想三叔离开身边,让莫丰来接管代理,合适么?安排谁家的人,都不太好。三叔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了。我身边还有高大人您呢,您的建言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还好我上半夜和你三叔一起,向他讨教了不少。”高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也是吾主的有意安排吧?”
秦鸣不答。“您去休息吧。我昨天睡得早,现在精力充足,这风猛烈,不过顺着风势就行,走起路来省事多了。”
等高进下了城墙,他沿着城墙来回逡巡,直到天亮。
早上回到临时的会议室后,秦鸣宣布了棕林城代理城主的任命人选,并任命丁俊率其本部暂驻橡木岗哨,直到秦源安排新的指挥官。黑狼的斥候已经回来,蛮人已经全部撤退,那座岗哨属于麻堡,他任命了一位小城的封臣去协助防守,新的指挥官人选他不想插手,等麻堡城主马桐自己决定。
绿酸溶开的龙墙豁口在日时之前已经全部恢复原状,他延长了早餐时间,两餐并作一起,提前开始撤军。橡木距离棕林城有五十龙步,棕林城到凜风谷很近,只有二十龙步左右,原本急行军的话大概要两天时间,但是风雪会把回程时间增加到至少三天,如果盘龙路积雪太厚,会需要四五天。从棕林城出发前,他已经安排人将爹爹的遗体护送回金堡,原本他不用和大军同时启程,可以先行一步,尽快回到金堡安排诸项事宜,但他还是选择了和大军同步前进。
两天后的中午,大军才回到了棕林城。他们将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晨继续赶路。这天夜里的星时,棕林城南面的烽火台被点燃了,深灰色的烟柱里夹杂着黑色,雪季不同往日,燃料也要做相对应的改动,不然灰色在大雪里难以分辨。按照正常速度,到天亮时分,金驹之王的死讯就将传到王都巨龙,很快全国都将知道金驹迎来了一次重大更迭。
这天夜里他再次做了噩梦。他又梦到那张铺着羊毛褥子的床上,那古铜色的男性裸体压在妻子的身上,他把头埋在她胸部,她的两腿之间。他吻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并得意洋洋,似乎是故意展现给他看。他炫耀似地耕耘了很长时间,直到妻子昏死过去。“让我来给你送一个孩子,你想要的孩子。”
你丈夫不行,那就让我来吧。让我来,我会让你怀上一个孩子。
梦中他又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嚎,然后又在汗淋淋的恐惧中醒来。那一切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很快他就将面对这样的质疑,面对深信这种传闻的人的嘲弄或者同情,全国都会知道他戴上了一顶鲜艳的绿帽子。爹爹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若你自己都愿意相信流言,又怎能打消别人的猜疑?”
然而就算这只是流言,那也没什么分别。流言才可怕,通常和真相一样可怕,或许更甚。这个故事会在无数酒馆里被添油加醋,歌手们会绘声绘色地进行二度演绎。这些故事和歌谣毫无疑问还会漂洋过海,会越过殷奇拉摩山脉和龙墙,传送到异邦人的耳朵里去。
我将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一夜又一夜,他又一次夜不能眠,早早醒来,但这次没有巡防任务,而且这些秘密的耻辱还不能找人分享。他只能坐在床头,睁着眼睛继续做那个噩梦,直到天亮。
早餐过后,他下达了全军前进的命令。大军在龙时之前整顿完毕出发,踏上了盘龙路。风雪猛然加大,积雪已经接近膝盖,这种情况马匹几乎无法前进,辎重车队根本动弹不得。他相信很多人都可以看出来他情绪不佳。他简直无法掩饰心里暗暗滋生的愤怒,为流言感到愤怒,但更为那秘密的羞耻。
上一次在这条路上时,爹爹还活得好好的。四个月前他奉爹爹之命去橡木岗哨考察蛮人情况时,一切还完美如初。没有流言,没有死亡。谁能想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就是他返回来的前一天,于坚在金堡留宿。就是那个晚上,是不是就是那个晚上造成了他的耻辱?
黛岚,传言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告诉我,是不是!快告诉我!
他骑在黑豹上,脑子里却盘旋着这些让他疯狂的念头。他不时和左右交谈,但他自己都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盘龙路穿过鸣钟森林,两边都是单调重复的景色,这让他产生错觉,他们根本就没有前进,而是在原地踏步,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这条路,走不出这座森林。
我也在原地踏步。从前晚到昨晚,还将到明晚。除非看到真相,否则我走不出自己的噩梦。
大军在盘龙路上行进得很缓慢,不要说急行军了,正常的行军都变得不可能。骑兵队无法前进,辎重车队大部分返回了棕林城。秦鸣只能将一半以上军队留在棕林城,他和主要封臣们带着少量部队和工兵队轻装出发。到晚餐时候,他们就安置营帐。在这里扎营是非常困难的,他们不得不砍伐一些森林来赢得休息之地。晚上,噩梦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