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应该扔掉。他的手里拎着我踢掉的那两只高跟鞋子。我不说话。我头痛欲裂。我只能对着他笑。他的身体靠近过来,他说,你不舒服吗……
他的手这样大,烫的,抚摸在我的脸上。
我说,谢谢。我喝多了一点酒。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没有化妆的脸因为失眠和抽烟憔悴不堪。头发潮湿凌乱,像海底的藻类。皮肤粗糙,看过去疲倦而邋遢。一个脸色苍白的东方女子。我仰起脸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线在漂浮。我在等待着什么。我问自己。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他说,巧克力是会带来愉快的食物。
我当着他的面剥掉锡纸,把甜腻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间。他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过了三十五岁。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出地下室。我们在大街上拦出租车。刺眼的路灯光让我安静下来。我看着这个洋人。他的脸是欧洲人沉着的轮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给了我他的名片。John,爱尔兰人。
你光着脚的样子,像从天堂匆忙地逃下来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里,天上的仙女逃下来是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我说。
你依然可以这样做,只要你快乐。
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转身离开。
六、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
客厅里放着旅行箱。绢生回来了,但是她的房门紧闭。我轻轻叩门,绢生,绢生。她在里面温柔地应声,我累了,我们明天再叙。我在房间里辗转反侧。一直听到客厅的声音持续不断。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开热水器放热水,在找毛巾……只是没有说话的声音。但我知道,绢生今天是有客人。她第一次,带了一个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我用毯子裹紧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镇静剂。
凌晨的时候我做梦,梦到那个坠落的男人。他像一只鸟一样,张开手臂从空中缓缓地,缓缓地飞落下来……然后砰然摔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却是绢生。我惊醒过来,心跳急速。看看闹钟,是凌晨三点。走到客厅,看到绢生坐在客厅的窗台上,看着深蓝的天空在默默抽烟。她穿着黑色的内衣,头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有泪,眼睛里却有笑容。
绢生,他走了吗。
不,还在睡觉。她微笑,看着我。Vivian,过来让我拥抱你。她的语调非常平静。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说,你去休息,绢生。但是她摆出了长谈的姿势,她在这一刻有倾诉的好心情。她从未曾向我披露关于这段往事的细节,但这一刻,她眼角快乐的眼泪,不停地流泻下来。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觉。
认识他的时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我们走出餐厅准备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光下飞旋,一片一片,轻轻跌碎在脸上。寒风刺骨。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夜晚。我对他说,下雪了。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头对我微笑。那时我们相见仅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面,我知道我会跟着他走。而那一天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他。
绢生叹息,然后拿起杯子喝酒。她的眼泪轻轻地滴在酒杯里。
我说,缘分叵测,我们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一些什么。
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会对你好,一直不离开你。男人的诺言,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告别的时候,每次他都轻轻说,晚安,绢生。低沉的嗓音有无限宛转,她在枕头上竟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为这样一个男人。一个没有职业却有六年同居史的男人。而之前,他们都是同样过着混乱生活,习惯了拒绝和逃避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任何人,只有他。他是要她的。因为要她,把她带入他的家庭。
那一个晚上她在他的家里住下。在他的房间。她听到他在客厅里关灯的声音,然后他推开门进来。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边。然后他说,让我抱抱你。
如果有过幸福。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一小段一小段。房间里的黑暗就犹如大海。童年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岛,夜晚的船在风浪里颠簸,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感觉自己随着潮水漂向世界的尽头。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相爱。
她记得。他的手抚摩在她的皮肤上的温情。他的亲吻像鸟群在天空掠过。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暴戾和放纵。他入睡时候的样子充满纯真。她记得。清晨她醒过来的一刻,他在她的身边。她睁着眼睛,看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她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
她记得。
七、也许他是不爱我
绢生的手臂开始发凉。我让她进去睡觉。她看过去平静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区别。我想着他们奇异的关系,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绢生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久。那个男人又在何处。早上我见到这个男人。绢生在厨房里做饭,她一早出去买了螃蟹和虾。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看VCD,是港片。他穿着棉T恤,身材高大,留长发。我看绢生,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干净地扎起来,很专注地站在厨房里洗菜。她说,今天一起在家里吃饭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我说。我想还是让她多一些时间和他相处。可以去图书馆一趟。
在这里吃吧。他对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但表情还是非常有礼貌。他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好像天生是用来接吻和恋爱的。多情的线条。眉毛浓密。但他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安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和绢生是没什么关联的人。他们想问题不会有相同的结果,看事情不会有相同的角度。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会更加寂寞。
最起码,现在他已经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走出门去。我轻声问绢生,他需要一直留下来吗,我可以暂时住到别处,然后另找房子。
绢生说,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里。
如果他爱你,他应该过来和你一起住。
绢生不语。然后说,他不喜欢出来住,他依赖他的家庭。
这样是不对的。除非他不爱你。我说。
也许他是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