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辉虽知潇璇因祸得福,非但能转世重生,还能得场造化,究竟意难平。灯火阑珊中,他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抬手收了“火凤”作枪灵,将长枪藏进脊柱,亲自戴上项圈。又见李母泣不成声,其余人黯然拭泪,心里却空荡荡地,一声也哭不出来。
容辉深深呼吸,压下一口气,缓缓吐出:“报丧吧……”却似骨鲠在喉,声嘶力竭,身体也跟着颤抖。三字出口,呼吸一滞,就要背过气去。
梅钗等人听了,身子一僵,放声痛哭,相互搀扶,出门传话。“弘孝十七年四月望,灵山王妃楚潇璇没。”消息自后院传出,阖山举哀,哭声震天。
碧霞坐在凌霄下手,神色淡淡,看着厅中众人。容辉很不舒服,只想一个人呆着。撑着扶手站起身来,蹒跚而去。是夜明月高悬,冷光溶溶。他走到门外,见杏钗、桃钗、君钗等,正带着人在屋檐下换白纱灯笼,悬挂素幔,一时脑中嗡鸣,只瞧着一众白衣侍女对着自己张口说话,心里更加难受。索性纵身跃起,腾空北去。
碧霞见容辉走了,屋里再无熟人,站起身款款而去。凌霄感伤莫名,跟着起身,敛衽行礼:“老太爷、太夫人,我回去通知兄嫂,明天再来!”
牡丹掐丝的琉璃屏风前,李母捏着手巾,一边歪在软榻上拭泪,一边摆手:“你去吧……”又招呼容光:“帮你兄弟操持……”最后嘱咐容雪:“他一向疼你,你去看看他……”说完屏退众人:“都歇了吧……”众人连忙起身,搀着二老回“紫薇阁”。
容辉飞上峰顶平石,身子一软,仰躺在地,呼呼喘气。想起当年合掌练功时,气息相连,意念想通,换你心,为我心,是何等逍遥快活。今宵诀别,方知相忆深。心念及此,鼻孔闭塞,泪如泉涌,嘴中呜呜咽咽:“……潇璇……那么多劫……我们都挺过来了……这一回……你是替我死的……你是替我死的……都不是好东西……都想抢咱手里的宝贝……从今以后……还有谁帮咱出谋划策……谁帮咱洞察人心……”
山风凛冽,吹散了一腔悲情。容雪站在西北峰上遥遥观望,心思幽幽,想起潇璇对自己的好,先是心乱如麻,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待理清线索,心灵渐入空明。身形却如一颗大树,扎根在了山顶。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阖山侍女,皆穿白衣。内外仆役,尽着素服。大小品官,俱服忠静服式。容光在紫薇阁伺候父母,一夜未睡,大清早来到书房,见严良和石万鑫已各束手等在檐下,向二人点了点头,当先进屋,直入东次间。
白纱南窗前,素幔珠帘间,三人在紫檀雕花的圆桌前坐下。石万鑫掌管的事情最杂,每次必先开口。他骤闻噩耗,也是一夜未睡,又知道容辉和潇璇感情深厚,生怕说错了只言片语。见小厮端上热茶,立刻端起填白瓷茶盅,轻啜一口,睃向严良。
严良想起林风的话,稍整思绪,正色解释:“如今结界崩溃,二爷封‘真人’,是迟早的事。‘真人’福泽两千里,这片地方,我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对外报丧,依朝廷礼仪即可。”
他引经据典,定下丧仪:“境内品官,素服行‘奉慰礼’。灵山上下官吏,自四月十九至二十一,丧服‘入临’,素服至西门,行‘奉慰礼’。命妇素服至内院,丧服‘入临’……府中每人,给布一匹,着自制丧服。服斩丧,二十七日后改穿素服,百日后始服浅淡颜色。各地官吏、命妇,与山上等同。公厅成服,三日而止。军民人等,素服三日……灵山百里内,禁屠宰四十九日。百里以外,禁三日……官家禁宴乐祭祀百日,民三日……”容光和石万鑫觉得可行,点头赞同。
“那我拟一份章程,拿给二爷看!”严良从善如流,接着说:“这些都好说,可陵寝、尊号……”
容光心头一颤,眼泪直往下落。以袖拭泪,抽抽噎噎:“立衣冠冢吧……”又问石万鑫:“还有什么能做的……”
石万鑫想起容辉,也是一阵神伤。略作盘算,慎重开口:“可以免一年赋税……”
容光抿着嘴点头赞同:“那好,你把今年的开支算出来,我们再对对……”待商量完丧礼,已是巳时。严良运笔如飞,当场写下章程,让容光呈给容辉。
大太阳下,容光腾身而起,穿过丛林,飞至北峰,见容辉躺在山顶平石上,眼红欲滴,似睡着了,身边还趴了只熊。他知道二弟心里难过,或许刚刚睡着,也无意打扰,索性轻飘飘落到近前,准备等候。
他脚刚沾地,忽听容辉开口:“大哥……什么事……”语音沙哑,已不似人声。
“二弟妹的丧仪,我念给你听……”云雾之间,容光鼻子一酸,从怀里摸出一份白皮表册,断断续续地念了起来。容辉躺在地上听完后,沉默片刻,才缓缓地说:“才一年啊……减免三年吧……”
“三年?”容光微怔,很能理解,又正色劝慰:“二弟,节哀……三年,我们没那么多钱……”
“还是石万鑫在管账吧……”容辉闭着眼睛,缓缓地说:“让他来找我……”
容光有些犹豫,忽听容雪传音:“大哥,你去吧,有我看着他!”循声定睛西望,只见见远处山峰上站着个青衣少女,衣发飞扬,正是容雪,当即点了点头,纵身腾起,踏云而去。
容辉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睛疼得厉害,长长呼口气:“这就是命,逃不掉啊!”身子抽搐,缓缓坐起,忽听一声熊吼。微微一笑,顺势摸出,捧住熊头自语:“老伙计,哥心里难受啊……来,这个给你戴上……”说着从脖颈上取下项圈,作势要套上熊头,却发现圈口太小。稍运灵力,神念转空。金圈一晃,直接套在了熊颈上。
猫熊很不舒服,抬爪去抓,却抓不到。张口去咬,却咬不着。斜眼看见吊吊坠中镶着一只蛋,又伸舌头去舔,仍然挨它不到。一时间满心委屈,呜呜咽咽,蹭来蹭去,求容辉把金圈取下来。
容辉勉强一笑,捧起熊头安慰:“你看啊,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有一个圈。什么金刚镯,光环、乾坤圈……不都是圈子吗?咱这个,可比那‘金箍’漂亮多了。”猫熊想到潇璇戴过这圈,容辉也戴过这圈,现在轮到自己,应该是个好东西,当下信以为真。
容辉正逗着熊,石万鑫飘飞过来。几步之间,已是面红耳赤。他踉跄落下,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二爷”。容辉双目酸胀,一时睁不开眼,于是随手一指地面,请他坐下,正色询问:“这四年,山上怎么样?”
石万鑫满心激动,盘膝坐下,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报账目:“弘孝十三年,山下产的多是八、九品粮食。弘孝十四年,用了山上的种子后,产的就是七、八品的粮食。弘孝十五年,田里谷物还是以六品为主。去年,山下田里的灵米就是以五品为主……均摊下来,每六十四石米,含三十二石五品米。四、六品的,各八石。三、七品的,各四石。二、八品的,各两石。一、九品的,各一石。俸禄,计五品灵米。月米,支二品灵米。因为大半灵田都在我们手上,所以三家亲家的俸禄,现在也归我们支。”
“本该如此。”容辉点头赞同:“如今结界崩溃,最早今天,最迟明天,四面八方的修士就会赶过来混水摸鱼。我们要是不抱成一团,就都完了!”长叹一声,提气招呼:“你去张罗,咱跟大伙碰个面!”说着站起身来,纵身腾起,轻飘飘飞往内院。
猫熊低吼一声,走到崖边,后肢着力,前肢抠住岩石,屁股朝下,慢慢地往下滑,别具憨态。石万鑫见了好笑,站起身纵身跃出,前去传话。
蓝天白云下,苍山绿林间,容辉凭虚御风,走回内院,见塘中新荷出水,碧透清凉,索性纵身掠下。“噗通”一声,扎入水中。湖水沁入眼帘,方觉舒爽。冒出头来,见四周屋檐下挂满了玄幔素绸,又有些不舒服。
后屋中,梅钗等人本在检点器物。听到响动,循声跑出,涌上屋外水榭,凭栏四顾,见容辉正赤条条泡在池塘中央,连忙询问:“二爷,有什么吩咐?”
“我的衣裳还在吗?”容辉看向红柱碧顶的四角水榭吩咐:“挑件干净衣裳,我和大伙见个面。”说话间发现亭中众少女眼帘泛红,眼圈发黑,一个个满脸愁容,只好安慰:“你们也别太难过,潇璇只是转世了。咱这山上山下,那么多人,转生附近也可。只是咱一个个肉体凡胎的,资质太差,以后发展有限。所以她找的地方,绝对是天下独一份。你们想想,她什么时候让自己吃过亏?”
亭中群淑听言,喜动颜色,积极追问:“是真的吗?”“王妃真的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