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想象这一幕发生的时候,不远处那张大铁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她又惊又喜,没想到美梦这么快就能成真,丈夫这么快就赶到了王都。
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敲碎了她的幻觉,把她从虚拟的世界里拉扯出来。她拉紧了胸前的裘衣,轻轻抚摸着腹部,坐在了床边。那有节奏的脚步,是狱卒走路的特有声调。她看到牢门上的窗眼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后面跟着狱卒,从脚步声判断,有四名。
夏爷的儿子,夏全。哦,现在她应该称呼他为典正大人了,青莲已经把新任内阁的人选都告诉了他,那份名单一点儿也不让她感到奇怪,都是意料之中的。
“长公主,能看到您精神饱满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开心。”笑容从他的塌鼻梁上弥漫到整张脸上,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新晋的典正,没有回应他虚假的礼貌。夏全在他父亲死后爬到了高位,而篡位者是不会允许一个局外人参与到他的权力机构中来的。夏老之子无疑也部分参与了阴谋的一部分。此前她认为他是一个高尚正直的人,他素有不近女色不恋财富的美名。如今典正的紫金冠对那些美名却是显著的讽刺。
很多人都戴着一张面具。他们以假面示人,把真面目很好地隐藏起来,他们不声不响地暗中行事,策划险诈的图谋。世人只能看到他们愿意展露的伪装,对私底下那些黑暗的内心和勾当无从知晓。这是历史未必能如实记载的部分。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不能通过历史一一体现。
眼前这个人的卑劣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但愤怒只在她心里,不会写在脸上。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她在天牢里领悟到的新技能。
“仁王的长公主,我很荣幸从伟大的陛下那里,给您带来了一个消息。”她不再是王国的长公主了,如今世易时移政权交叠,她只是先王的长公主。夏全看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从中读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不自然,然后他的语气也渐渐严厉起来。“您犯下的罪行被陛下和内阁一致认定,非常严重,给王国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因此陛下和内阁一致同意了对您的定罪。”
他把脸孔凑近了些,以确保他的表情能被她真真切切地看到,窗眼在他脸上投下兴奋的阴影。“您将在这座天牢里,度过您的下半辈子,如果您肚子里的孩子能顺利出生,那么他将会成为长公主的养子,您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典,那孩子虽然是个野种,是伤风败俗的证明,但毕竟也有王室血脉,正因为这样,陛下愿意宽恕他血统上的污点。”说完这句话,他脸上洋溢着报复性的快感,他的塌鼻梁看上去因为激动而裂成了两半。像一枚被切开的烂橘子。“我会经常来看望您的,希望您在这里能过得愉快。”
但他脸上马上又露出失望的表情,从失望变成恼怒。因为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一判决给前长公主带来了什么影响。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安详的姿态和安定的表情,好像他说的事情和她毫无关系。
她表现的就像是坐牢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们剥夺了她的王位,剥夺了她的自由,还打算剥夺她的儿子。对这样的判决龙黛岚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她想要得到自由,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恐怕只能等待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场战争的爆发。
现今的长公主龙露,是篡位者和前任司户古征之女古芷兰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十九岁,两年前嫁给了百花省省督袁大为的长子袁正康。篡位者所生全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龙黛岚和龙露私下里关系还不错,那是一个很温顺的女人,性格和素云很像,如果她的孩子未来不得不交到龙露的手上,也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对她的判决并不需要典正大人亲自来宣读,刑阁随便委派一个官员就可以了。典正大人亲自出马,多半是希望看到她受到挫折,从中品味别样的快感。但她决心不令他如愿以偿。
于是典正大人看到这位刚被宣判了永久监禁的前长公主,居然从床边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她故意举起那本书的封面,好让他看到。上面写着书名:《拳民加强个人修养的要法》。
她宣布了这桩短暂会面的终结,她没有更多话要和他说。他在这里不受她欢迎。他是天牢的主人,但至少在这间牢房里,她才是主人。典正大人没有再作停留,他开裂的脸从窗眼消失了,沉重的脚步声快速地响起,金属敲打石块,踏踏踏,他步履匆忙。他没有如愿以偿,来时有如得胜将军般骄傲,离去时像战败者般逃亡。对他而言,她也如一块石头,坚硬难啃。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天牢又回归寂静。待遇虽然不错,但毕竟是牢房,一天之中伴随着她最多的就是这死一般的寂静。鲜有访客,除了送餐的狱卒就是添炭的狱卒,她还能摇响门后的一个铃铛,呼唤随时待命的狱卒,来给她提供有限的服务。如果换成是三妹或者四妹,说不定会整天摇动铃铛,制造不间断的噪音,把狱卒*疯,直到摇铃被撤除为止。她不禁怀疑四妹如果也被关押在某间牢房里,看守们会不会也安排一个摇铃?
她也确有过这样的冲动。忍受孤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想到这是将耗尽余生的孤寂。手中若非捧有书籍,便会握住摇铃。
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漫天的鹅毛大雪飘飘扬扬,王宫即将变成冰雕的宫殿,数尺长的冰柱会从飞檐垂下,清莲池和微风湖会结起厚厚的冰块,清风殿、长福殿、七香殿、平安殿和英武殿的庭院里,都会银装素裹,积上厚厚的雪泥。雪季带来严冬,大雪将笼罩全城和全国大部分地方,白昼短暂,黑夜漫长,整个国家都已处于严冬和黑暗之中。她忽然意识到,今年没有冬收,没有神迹。城中的老百姓们会哀叹他们失去了神灵的庇佑么?他们会的,而且他们还会寻求这种灾难出现的原因究竟为何。于是她烦恼地想起父王还在世时就已流传的那些谣言:龙君失去了神宠。现在看起来正是这样。篡位者虽然残酷,也足够聪明,他也会想到利用这一点,把这一切灾祸推到她父王头上。看吧,一个女儿残疾,一个女儿畸形,一个儿子意外摔死,一个女儿婚后通奸,而他自己还死于怪病。这简直就是遭神冷遇的铁证。
如此说来,即使龙神缺席了龙颜之日,又和篡位者有什么关系呢?都是前任的罪孽。
忧虑瞬间就如新雪一般覆盖了她,让她觉得浑身冰凉。她在漫长无聊的时间里变得更冷,直到吃掉狱卒送来的午餐,才感觉到温暖了些。但接下来又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寂如幽暗,静如死亡。只剩下她困扰的忧心,如江海般沸腾。此刻即使是书籍也无法令她平静下来。
于是她扔掉书卷,把手伸向摇铃。
踏踏踏,一阵金属敲打石头的声音由远至近,一个掉了一边眉毛的脑袋出现在窗眼,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她,等待她的“指示”。但她没有什么指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呼唤他来。她只是想要摇动那个铃铛,制造一些声音罢了。
“仁王的长公主,您有什么要求?”他看上去有些不安,他们都不想犯错,更不想承担出了什么差错后的结果。
“我想要一碗热姜汤。”她随便提了个要求。
“如您所愿。”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由近至远,直到不复听见。
她忽然觉得,等待一些什么也是件好事。是啊,人生总是应该怀有期待。小时候她期待长大,成为一名知识渊博的大学士。年龄稍长点,她期待未来能嫁给一名英俊而有才华的丈夫,因为父王如此交待了她的命运,而她并无异议。已婚后,她无限期待早日怀上孩子,她想成为一名母亲而不仅仅只是一位妻子。知道自己怀上孩子后,她又期待他早日出世。父王病期,她期待他早日康复,重新统领他的人民和王国。而现在,她期待的……只有摇铃。
摇铃发出来的声响,以及伴随而来的等待。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活者的,而不是一具即将腐烂在这天牢里的行尸走肉。她满可以在夏全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不为所动,她早已猜测到自己的命运会有多么艰难,然而当审判结果宣布后,她发现自己是如此脆弱,并不像她曾以为的、以及别人也以为的那么坚强。
金属敲击石头,踏踏踏。来了。他回来了,带着她的热姜汤和她的希望。金属敲击石头,踏踏踏,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以免她又去摇响铃铛。
寄托了她已幻灭希望的摇铃。
那张脸再次窗眼上出现,她的余光感觉到了,但她明白自己想要的并不是热姜汤。因此她没有去理会狱卒,在心里思考着下一个“指示”应该是什么。这很困难,要什么呢?一杯葡萄酒,还是一本《骄阳诸神传》?
“少夫人。”狱卒轻言细语地呼唤她,这声音……
不对,她抬起头,朝窗眼看去。阴影下是一张带着惊喜与渴望之色的面孔,年轻而英俊,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这哪是什么狱卒?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他,摩罗国国王坦攸柯的第三个儿子、她的追求者——从金堡的高塔一直追逐到巨龙的地牢,札义摩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