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行天是在十二月二十日清晨的星时,在睡梦中离开人世的。正午过后,烽火台上的的白火就传遍了翔龙王国的所有行省。龙行天二十三年的执政时间结束了。唯一的王子比龙君死得更早,按照法典规定,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轮到了长公主龙黛岚,但她已远嫁金堡,在朝中也无深厚根基。
龙黛岚在父王去世后,立即召集了妹妹们和内阁成员安排了父王的后事,首当其冲就是跪灵日的安排。
拳民的传统里,亡人的子女用跪拜的方式为亡人祭灵,持续五天,如果没有子女,就由其他直系亲属代为跪拜。龙行天刚好五个子女,去掉一个死去的王子,完成跪灵任务的就落在了四个女儿身上,二公主龙素云虽然已经残疾,但她的丈夫身体健康。小公主龙碧月坚持要第一个跪灵,龙黛岚知道她的性格,何况跪灵的传统里对长幼的顺序并没有强制规定,也就没有拦阻。随后的跪灵顺序是龙黛岚、龙素云的丈夫门柯、龙青莲。在第五天的安排上,原本龙黛岚是计划自己再跪一天,但大将军白天凯旋回归,主动提出为龙紫星代跪,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是先王亲弟弟。
灵殿位于王宫内宫的东南角,分为一个主殿和两个侧殿。整个外墙都是白色和金色相间的条纹样式,紧闭的白色木门上包着厚厚的镶金铁皮,一对巨大的金色圆形门环悬于其上,门环的圆弧表面上各有一条盘旋躯体的龙形。大门外立着一排龙君护卫,于坚和严吉带着护卫们轮岗值勤,远远地望去就像是一排站立了千百年的雕像,任凭风吹雨打也纹丝不动。
殿内,白色绸幔在灵柩前垂下,写有悼词的白色长幅挂在四壁,身着白麻衣的铁拳寺僧侣们念诵经文祝祷,请求龙神赐福王国,庇佑先王的子孙后代。白天是铁拳寺的大长老荀舟亲自主持,入夜了只留下了一位长老。水晶灯罩里透露出温和的黄光,洒在僧侣们铮亮的头顶上。没有风,香烛燃烧的烟雾直直上升之后四散开来,弥漫到了整个大殿里。烟雾也是微微的黄色,透过这层薄雾,僧侣们的白麻衣看上去就像被染成了黄色,他们的脑袋都成了一个个黄色光斑,这变幻交替的黄白色令灵殿充满了一种压抑的氛围。
龙黛岚从金驹省回来的那个雷暴天气的晚上,和妹妹们见过一次面。当时父王还没有驾崩,她特别嘱咐龙碧月万事都要小心,少见人,特别是不能外出。小公主确有这样的习惯,她喜欢驯服烈马,然后去郊外尽情奔驰,她很享受那种被风抚摸的感觉,喜欢快、更快的速度。
深夜末时,龙黛岚穿上纯白的白亚麻长裙,肩部和腰部用金色的丝线相连,垂过膝盖的袖子长大而轻盈。整个裙子用了很厚的毛衬底,以提供必要的御寒能力。白色的丝绸坎肩上绣着素雅繁复的百合和菊花,秀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插着染白金针,戴上白珍珠发网,再罩上白亚麻兜帽,双脚笼进白袜,穿上白色的亚麻布鞋,鞋上阴刻了龙腾云的图案。双手互握,笼在大袖之中。这是宫内裁缝特别为她打造的跪灵装束,跪灵之余另有一套类似的孝服。
她领着英姝进入灵殿,远远看到小公主披着白麻衣,跪在绒布蒲团上的瘦小背影。她已经听说,妹妹跪了整个白天和晚上,粒米未食、滴水未进,不论贴身侍女敏贞和其他人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让姐姐们接替然后去进食和休息。
龙黛岚步履轻盈,走到妹妹身后,敏贞看到她,慌忙起来行礼。
“小妹,看你这样子,父王在上界也会难受的。”龙黛岚蹲下来,抚着小公主的肩,贴身侍女英姝站在侧旁。“我留在这里陪着父王,你去睡会儿吧。要知道明天、后天,还会有很多事情。”
龙碧月轻轻摇了摇头。
龙黛岚拨开垂在妹妹眼前薄薄的白纱,轻轻抚着她的脸,替她擦去两道已经干涸的泪痕,用很低但足够她听到的声音说:“听姐姐的话,这段时间姐姐会需要小妹,是健健康康的,而不是病倒在床上的。”
龙碧月抬起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灵殿还有很多人在,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很多耳朵和眼睛。整个王廷到处都有耳朵和眼睛。姐妹之间不需要更多言语就能沟通。她似乎终于感应到睡意袭来,张开双臂拥抱了姐姐,然后站起来,和敏贞一起离开。
龙黛岚开始接着跪灵。她视如姐妹的英姝也坚持陪着她一起跪着。自从龙君驾崩后,英姝总是哭个不停,比龙黛岚哭得都多,这会儿她双膝一落到蒲团上,眼泪又流了出来。
龙黛岚多希望此刻夫君能陪在她的身边,但就算她的夫家看到白火后立刻骑着最快的马启程,那也要差不多五天后才能到。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丈夫停下正在做的事,保护王国的边疆,让拳民不受侵扰,那比眼前的事情更加重要。
这些天她必须自己挨过去。她有英姝和妹妹们,不过她们只能给予她精神上的慰藉。她离开三年,在王廷里能依靠的力量,除了佩剑者外,已经屈指可数。
漫长的夜晚将是她独自一人的。就连英姝也不能分享她此刻的心情。不久前,她还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热切期盼之中,她是王国的长公主,金驹未来的女主人,备受呵护,万千宠爱,就连摩罗国的王子都成了她的追求者,而忽然之间,她成了这个庞大王国未来的继承人。
在紫星还未出世前,父王曾让她背诵各级官衔、各省都邑和主要城市的名称,熟记地图上江河山脉的分布,主要干道的起止地点,异族人出没的区域和居住的方位,父王甚至要求她观看各种武器的制作,描摹它们的形状大小,并为她制作了小型仿真品。那时候她才六岁。现在她明白,父王怕得不到一个男孩。和爷爷相比,父王在生育方面不甚强健,不算可能的私生子,爷爷有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而父王仅有一个儿子。而且在三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让王后和王妃们怀过身孕了。
她回忆起六岁那年,父王和她这样说过:“黛岚,如果父王不能给你带来一位弟弟,那么你就将成为国家未来的主人,你知道么?你会和父王一样,当上龙君,天下所有事情都归你来管。这不是一个女孩儿应该做的事情,本该是交给一位男孩子去做,父王当然是希望你娘能再生一个弟弟啦。但你是父王的女儿,你是龙之血脉,如果轮到你来做龙君,你就要勇敢地接过龙头金杖,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像父王这样勇敢,你会么?”
当她年龄尚幼,并不懂得这件事的严重性,笑嘻嘻地答应,就像她答应父王别的很多很多事情一样,她一向都是个乖公主,从未令父王额外*心。幸运的是,母后终于给她添了一个弟弟,她永远也忘不了父王抱起弟弟时泪流满面的样子,以及母后躺在床上凝视他们父子时幸福的模样。她后来明白,那幸福里包含了如释重负、终有所获的轻松。
等她来了初潮,知晓男女之事,渐渐明白,紫星将是父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远远胜过他另外四个孩子。父王并非厚此薄彼之人,亦无重男嫌女的想法,但他必须有所分别。虽然女儿亦能继承王位,但历史上毕竟并没有真正诞生过一位女性龙君,大地之神在地面的代言人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女人,究竟并不太适合这样的位置,她是同意这一点的。紫星将是家族的继承人,国家未来的主君,而她们这些当姐姐的,注定了未来将成为一方诸侯或一位望族继承人的妻子。
这样就很好。她没有不满,从未曾觊觎过什么。那是不轨之心,断不可存。
但这王廷之内,竟然另有人怀持了那不轨之心。他对王座对国家大权的欲望是如此惊人,他如此胆大妄为。但她再怎样也想不到,他冷酷无情,就连自己的至亲也没有放过。
他下得了手。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然而除了这样的解释外,又还有何种可能呢?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她所有的叔叔中,数他最难接近,最不易相处,也数他权势最大,声望最隆。他掌握了军阁的力量,父王已死,兵权全在他手中,八万大军驻扎在城外,营帐相连,堆放到很远很远。
如今连王都武卫团她恐怕都控制不了,席渊舅舅已被免职,接任的寇海是谁提名的,她很清楚。她根本就是身单力薄,陷入罗网之中。如今她成为了他最大的障碍。法典禁止残疾和畸形坐上王座,在她之后,下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是小公主龙碧月。她们将成为他下一个对付的目标。
想到此处,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此刻佩剑者就在殿外,五百龙君护卫个个武艺高强,他们是她在这王宫中最坚贞、最值得信赖,也是唯一的屏障。但在跪灵日结束之前,她还不是龙君,他们还没有对她宣誓,不是她的誓言护卫。
由于并非太子,她的即位必须通过龙廷会议,由内阁宣读法典,对她的品质进行表决,若无人能证明她犯有重大过失,她就将在父王进入众龙殿后择日进行登基大典。这几天将决定一切。
一夜繁绪,满腹悲伤,不及合眼。等到晨光从窗外透入,她才惊觉跪灵的第二日已经过去了。
殿里的僧侣们似乎不知疲倦,依然在念诵着经文,看起来他们就像不需要睡觉一样。不过她知道半夜里换过一批僧侣。浓郁的焚香味道让她感觉睡意来袭,转头一看,英姝已经靠在身后的柱子上睡着了。她不打算叫醒这小妮子,就让她多睡睡吧,白天还有一整天要跪。
她强打精神,整理发髻,理顺衣裙,调整了一下跪姿,跪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辛苦,膝盖完全麻木了。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跪了一夜,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寻常人家,恐怕都是做做样子,随便跪跪,入夜了就爬到床上去休息了,但在这王宫大殿里,她要做的是表率。看看天光,过不了多久,廷臣们就该来觐见他们的先王了。外省的省督们在接到太子坠亡消息后不少已经赶到了王都,未到的这两天也会抵达,除了西泽省的卞力。未来几天里,会陆陆续续地有外国的使节挤进巨龙城,到时候整个王都将人满为患。
会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也许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这出挂上伤悲帷幕的大戏。
接下来的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中度过——除了僧侣们那令人眼皮打架的低吟外。上午首先进殿的是王妃们,然后是内阁们统领群臣,之后是她的叔叔和姑姑们,以及已经抵达王都的省督和他们的家眷。她不知道于坚是不是还在殿外,有没有看到袁大为。
过了中午,她实在熬不住了,英姝替了她,让她去侧殿休息,那里面有间安静素雅的卧室。外国的贵客目前只有札义摩王子,其他需要她亲自出见的人还来不及赶到。
她在下午剑时左右醒来,重新回到主殿,头脑里仍然昏昏沉沉地。英姝告诉她:下午小巨人和秦昱来看她了,四亲王龙顺天也派人捎了话过来。但等到晚间的鬼时,门柯推着龙素云的轮椅进了殿,她才真正等到替跪人,结束了这疲倦至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