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在村口慢下来,凭着记忆一路开到外婆家巷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老人正倚在门口晒太阳。
我们下了车,爸爸也和我一样,看着那个老人。
那就是我的外婆,一个视我为仇人的亲人。
我出生那天晚上,妈妈难产死在了乡镇卫生部的手术台上,爸爸当夜开车在赶过去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要不是他命大被惯性力甩出窗外落在马路边的菜地里,那一晚,我一出生就会变成孤儿。
在乡下,一出生就克死亲娘的孩子被视为不详,何况我一出生脸上就落着一块青紫的胎记,硕大骇人。
外婆只有舅舅和妈妈两个孩子,妈妈的死对外婆打击很大,而这份打击变成了怨恨全数落在我的身上。
小时候没上小学前,爸爸拼命工作还债、为我挣奶粉钱,不得已把我留在外婆身边。
那段时光我至今难忘。
我和表弟一人一碗汤面,我不懂为什么他的碗底总是会多出一个荷包DAN。
我们一起和村里的孩子玩,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给邻居家的小花一颗糖,而给我的总是一块尖锐的石头。
如果玩角色扮演,我永远是演“坏人”、或者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每天一身泥一身土的回家,外婆总是满脸嫌弃,操着方言骂我是个“赔钱货”。那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又畏惧、又难过、又懊悔,我虽然还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但也读得懂她眼中多出来的轻蔑和憎恨。
三岁以前,我几乎不太会和别人说话,三岁以后,我是不敢和别人说话。
玩伴叫我“黑鬼”,说我是“没妈养的野丫头”,嘲笑我脸上的胎记,拍着手叫我是“丑八怪”。
而那时的我,除了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最多就只会弱弱地辩解,说“我不是”,可是很快就会被新一轮的嘲笑和欺负声音吞没。
最可怕的一次,是五岁那年,安五爷家的调皮孙子安二牛,不知道从谁家灶台偷来了一盒火柴,召集小伙伴看他表演。
所有的人都拍手看得津津有味,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二牛一向最喜欢欺负我,他看到我过来,轰我离开,还捂着火柴盒不让我看,我无奈,只好远远地站着,羡慕地看着他们。
后来,不知道是谁出了一个主意,他们把我骗过去,趁我不注意,用火柴点着了我的头发!
我吓坏了,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发烫,余光里都是明晃晃的火焰。我拼命乱窜,鼻子周围一股猪皮烧焦的味道,隐隐的头皮都开始烧的疼。
我吓哭了,满地打滚,他们才觉得有些害怕,可是谁都不敢上来帮我,最后还是村里一个大我们一些的柱子哥哥看见,拿衣服扑灭了我头发上的火,我才算捡回一条小命。
这件事瞒也瞒不住,我吓个半死,连夜高烧不退,外婆以为我快死了,就把爸爸从锦城叫了回来。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身边。上小学以后,他把我接到锦城,咬着牙在学校边上买了一套小房子。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克服车祸后遗症,又干起了老本行,我们两人的日子才算慢慢有了起色。
虽然小学中学我依然没有逃脱被戏弄被欺负的阴影,但是也许是经历得多了,就慢慢习以为常。只要我无动于衷,他们得不到快乐,渐渐地也就懒得搭理我了。
后来安家村我一年也就来一次,等上了大学,外婆连这一年见一次的习俗都免了。
她不愿意见我,我害怕见她,就这么的,算起来,我已经有八年没有回来过。
“妈,我和囡囡回来看看您。”囡囡是外婆给我起的乳名。
外婆老了很多,花白的头发早就变成了一头银发,脸上的皱纹一层连着一层,像一块干涸的土地布满裂纹。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酸酸的,虽然小时候那些恐惧的回忆一下子又变得清晰,可是看到她,就像是被神奇的血脉牵连着,让我忍不住心潮澎湃。
可是——外婆迷离的眼神慢慢凝重,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扶着墙,头也不回地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