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心里很清楚,既然选择了要在体制内混,在自身没有实力之前,就要遵循它的规则。做官之路,无非也就是科举、推荐、简拔这几途,汪立信废力苦心也不过帮他弄到个秀才,表示他曾经参加过科举,而进士身份则是不可能凭空捏造的。
科举虽起于隋、唐,却是兴于宋,这时代的进士虽然没有后来的明清那样子一天登天,却也是清贵无比的。它代表你已经进入了士大夫这个阶层,而大宋恰恰一向是标榜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现如今这样的情形,朝廷想要开科取士是不大可能了,如此也正好,此番捷报奏上去,若是入了太皇太后的眼,以官家的名义赐个进士出身也非不可能,否则没有这层皮,论官叙职都非易事,升迁之路也庶几无望。”
汪立信缓缓地说道,大宋尽管相比前朝,每届取士的数量都大大提高了,可架不住参加的人太多。以他的才能加上苦读,都要到四十多岁才登的科,这条路就像是独木桥,想要走过去,除了实力运气也很关键,实在是太难了。
“招讨知道某的本事,若是带兵与鞑子相抗,也还马虎,叫某去治理地方,定会搞得乱七八糟,民不聊生,实非百姓之福。还是建康府这样的好啊,有袁通判、胡机宜一干人相帮,诸事都无须费心。”
“你呀,不过就是个‘懒’字,民事繁琐,却是最考究才德,百姓称一声‘父母’,又岂是白叫的?把你的那些聪明劲,但凡用上三分,哪有做不好的道理,子青,别看你来自后世,老夫却觉得,你天生就是应该是宋人。”
汪立信被他这一番惫懒搞得哭笑不得,相处了这么久,哪里还不知道他的德性,遇到复杂一点的情况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刘禹听到他的评价,也有些不好意思,倒底是来自后世,很多时候他也没有一个这时代官员应有的自觉。
“朝廷新任的吏部尚书陆志侃与老夫有些交情,你的这些事,最后还得着落在他身上,老夫今早已经去信一封,你若是有机会回到临安,不妨上他府中拜访一二,只是人走茶凉,若是。。。。。。也不必抱太大期望。”
“政事堂的三个相公,陈与权刚愎果决,此时正在风头上,能不与他交恶就尽量避免。王熵此人与他一样先前都是阿附贾似道的,只不过两人素来不合,此番同时为相也必然针锋相对。至于留梦炎嘛,为人奸诈无比,行事见风使舵,与他相交要分外小心。”
刘禹听着汪立信的讲述,这些都是从史书上看不到的东西,他当然知道老人这是在指点他,政治这些道道太过复杂,他一向很不喜欢,但不代表他不懂,这番提点,至于让他对政事堂的这三人组有了个粗略的认识,没什么新鲜的,还是互相制衡的那一套。
“这建康府是不错,可惜。。。。。。老夫倒是替你选了一处地方,只是现在事情还未定,到时候有了结果,你自然就知晓了。今后要建府开衙,手上没有得力之人不行,你以为老夫为何要释了那杨行潜,便是为你留下的,先征辟他做个幕僚吧,此人有些本事,你日后慢慢看吧。”
“再说个你可能不爱听的话,你在那后世可曾有妻小?”刘禹正在专心地听着,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摇摇头,心里面微微有些诧异,这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有或没有能影响到什么?
“那就好,有些事哪怕逃得过世间的法则,也难逃自己的内心。老夫要说的是,既然是在这宦途上走,妻族的助力也很关键,结一门得力的姻亲,并不丢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开始老夫说雉姐儿非你良配的原因,这孩子从小命苦,何忍再让她做个妾室。”
又一次说到了雉奴,刘禹这才恍觉,他觉得人家还小是用的后世的观点,在这里,已经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而且,对于包办婚姻这种事情,做为一个后世来的人,怎么都觉得有些不适应,干脆直接说开了好。
“招讨说笑了,某与金明交厚,视雉姐儿有如亲妹,是何原因公是知道的,某可以对天发誓,从未有过非份之想。至于是否要结亲,因家中双亲尚在,请恕某无法应承,公之好意某只能心领了。”
听到他的回答,汪立信点点头不再继续说下去,趁着还有些精神,在头脑中想着还有没有要提醒他的事。刘禹见他从自己进来开始,说的全是别人的事,一句也没提到过家人,这似乎有些不正常。
一口气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汪立信的精神慢慢地开始变差,一股倦意涌上了心头,疲累得直想闭上眼。刘禹看到这种情形,心知不妙,赶紧出门,院子中比刚才又多了些人,胡三省、叶应及、孟之缙、袁洪等人都齐齐赶到了,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
“招讨现在如何了?”胡三省见他出来,走上去一把抓住,急切地问道,其他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这里。
“招讨请各位进去,他。。。。。。”刘禹一阵哽咽,喉咙像是被塞住了一样地说不出来,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明白后面的意思,汪麟更是加快步伐,飞快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胡三省等人也随之走了进去,看到床上两眼紧闭的老人,俱都掩面而泣。
听到动静,汪立信睁开眼睛,微弱的视线一个个扫过屋中的众人,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看得众人鼻子发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汪麟早已经扑倒在地上,抓着他渐渐冰凉的手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老夫就先走一步,国事便拜托诸位了,他日,若是侥天之幸,大宋仍旧屹立不倒,莫忘了给老夫上柱香以告之。惜乎!吾见其进也,吾未见其止也!。。。。。。”
长吟悠长,余韵渐消,众人闻之无不是泪流满面,站在这里的除了汪麟以外,全是他的同僚下属,府中的大部分亲人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而老人在临终之余,念念不忘地仍然是大宋的安危,只不过值得安慰的是,比起原本的历史,他走得还算是平静。
第二天的清晨,安宁坊前长街的木头柱子下同平时一样站满了人,百姓们都在等待着头上的那个大喇叭发出声响,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这个娱乐却仍在继续,每天的说书段子、小曲什么的依旧让人回味无穷。
林东家的胭脂水粉最近开始卖得好了起来,库存消耗得很快,如今鞑子已经退了兵,路上应该安全了。他还思量着哪天要去江南带进点货,可一直在追听的《岳爷爷评传》就要接近尾声,他舍不得放弃,实在不行,就只能让管家带人跑一趟了。
可今天似乎有点不寻常,等了良久,至少比平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那个大喇叭还是毫无动静,百姓们开始窃窃私语,又过了一会儿,柱子下的小贩们已经开始肩担准备要离去时,映红的声音突然从喇叭中响起来,那声音不像平常的清脆,好像哭过一样。
“建康城的百姓们,映红要在这里通报大伙一个不幸的消息,刚刚带领我们艰苦奋战,战胜鞑子大军的江淮招讨使汪公,因心系国家,积劳成疾,于昨日夜里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四岁,汪公生前已经颁下谕令,城中不可举丧,百姓们仍如平常一般”
听到映红有些抽咽的声音,众人一时都愣住了,这位汪公大伙倒也都知道,只是平时都很低调,等闲难得见到。这么大的官,说走就走了,再一想到他是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危才会如此辛劳,大伙都神色黯然。
“今日,也是本广播电台的最后一次播音,数月的陪伴,让我们见证了这场伟大的胜利,映红与全体参与播音的同僚一起谢谢大家,下面请欣赏平恨生的《精忠说岳》第八十回‘表精忠墓顶加封,证因果大鹏归位’。”
平恨生熟悉的语调再一次响起来,林东家与柱子下的百姓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回了,连续听到不好的消息,一时间,所有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柱子下面静悄悄地,只有平恨生的说书声在上空荡漾。
“。。。。。。诗曰:力图社稷逞豪雄,辛苦当年百战中。日月同明惟赤胆,天人共鉴在清衷。一门忠义名犹在,几处烽烟事已空。奸佞立朝千古恨,元戎谁与立奇功!”
“锵”地一声响,惊堂木拍下,这一次张青云没有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而是直接感谢了一番听他说了这么久的广大建康百姓,看着外面准备开始收拾的军士们,想起这些天以来的经历,他忽然觉得有些恋恋不舍,似乎这说书比读书考功名还要有吸引力一些。
一旁的映红早已经红了眼圈,张青云明白两人是一样的心情,数月以来,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如今事情结束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他心中暗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