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段汁桃却辍学了。
那一年她念初三,家中因为该让大哥还是二哥继续念书的问题,吵翻了天。
家中这场关于教育投资的拉锯战,段汁桃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能继续上学的只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她甚至不在被考虑的名单范围之内。
段汁桃那时候不太清楚,初三毕业后辍学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跟着时代的脚印,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处伤害她的环境而不自知。
从当时身处的环境来看,村子里大多数女孩连初中都没上过,而段汁桃却因为是家中仅有的女孩,居然幸运地读到了初三毕业。这一度成为段汁桃父母,在她面前沾沾自喜他们育女功劳的本钱。
那时的段汁桃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不知因为失去了具体的好学女性参照对象,就这样轻易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
多年后的段汁桃想:如果当时村子里有一个女生上了高中的话,她一定会跟父母誓死力争,她一定会成为她们村第二个女高中生,甚至是女大学生。她曾以为初中就是女孩这一生所能到达的教育顶峰了,从来没人告诉她,女孩也有资格去念高中、去念大学。
出生于闭塞而落后的偏远农村,这里绝大多数女孩,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像牲口一样,被指定了配种对象。
原谅段汁桃用配种这么难听的字眼去形容相亲这件事。
可段汁桃转念一想:两个懵懂亚成熟的十几岁孩子,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下,互相见上一面就确定终身,他们能相出什么名堂呢?相对方是骡子还是马,到底能不能跟自己配种?
段汁桃十分抗拒这种走马观花挑白菜的相亲模式。
家里让她辍学,她心里有气,却觉得身边没有哪个女孩儿能顺利读到初三毕业,她不该忤逆父母。可让她像牲口一样被拉去配种相亲,段汁桃一万个不干,说什么都不干。
段汁桃的倔,体现在念初三的时候,她胆大包天地给自己物色了一个结婚对象。
看中的那个对象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但也是家庭条件最穷的男生。
他个子高高的,长的嘛,班上的女生课后会簇拥在一起讨论的那种,但段汁桃觉得他长得也就那样。因为长得高,所以脸也长的有点像马脸,段汁桃不太喜欢长脸型,她喜欢电影里那种十分正气爱国的国字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多阳刚有男人味儿啊!
单琮容平时在班上不怎么爱说话,和同学相处得一般,他的沉默寡言让人觉得他身上总有一股装劲儿,很欠扁的那种。
但他因为聪明,特别得老师欢心。
段汁桃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话的时候,听见单琮容在里面和老师谈笑风生,忽然感到自己这位同学有点陌生,原来单琮容这种人也会笑啊!
不过单琮容看见她进来,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又恢复成了往日半死不活的骆驼脸。
段汁桃马上在心里鄙夷:嘁,身上也就那点学习上的伎俩压压秤。两面三刀的,在老师面前笑嘻嘻,在她面前摆扑克儿脸。
咋,她是阎王啊?
班主任让单琮容先去办公室外面等着,段汁桃则被班主任喊着坐了下来。
班主任问:“汁桃,你爹妈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两个哥以前也在我们初中部念书,升高中都费劲的不得了,怎么还想着供他们去考大学?以后的高考,可不是考0分光荣上大学,闹着玩儿似的。以后的机会啊,只会留给真正有准备的人。”
班主任的意思很明白:整个段家,只有段汁桃能看出一点读书人的苗子。田忌赛马还讲究个战略,段汁桃的父母实在不讲武德,两匹赖狗牵出来,妄想摇身一变,给他们段家变出一个大学生来。
这又不是水桶漏水,转拣缺的短板那块补。家里继续供谁上学,当然是三个孩子里谁成绩好,谁接着上。可惜段汁桃的父母一点听不进去,特别是段汁桃的爹,无论班主任上门家访过多少次,最后都被他以“女孩儿念那么多书做什么,反正最后都要嫁人”打发了出来。
段汁桃她爹这话说的,女孩儿就跟家庭私有财产一样,只有男孩儿才在家里配当个人。供女孩读再多的书,反正最后都是要送给婆家送给女婿,这是一件一眼看到底的亏本买卖,傻子才去交易。
段汁桃特别感激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说这些,可念不念书的决定权不在她手里。
她没钱,不仅没钱,初三毕业去打工挣的钱也不是她自己的。她爹帮她说了个大队里的会计助理的活儿,到时候她挣的工资,得一分不剩全交给家里。不上学了,她就得往家里交伙食费。
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频频叹气,等段汁桃出来的时候,恭敬地为老师带上办公室的门,还能听见班主任遗憾的叹息声。
段汁桃因为那声叹息,整个人僵在门口。
她的头顶投下来一片阴影,转身看见单琮容站在她的身后。
同窗两年多,他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你不继续念高中了吗?”
段汁桃愣了一下,学校的破办公室隔音是真差,她明白过来刚刚她和老师在里面的谈话,全被单琮容听见了。
“其实你的成绩还挺好的,女生里你算拔尖的,你的字写得也特别好,是特地练过行楷吧?”
很少有人这么由衷地赞美她,这让段汁桃的心一下乱了分寸。
她红着脸说:“是啊,我哥去镇上买的两本字帖,从初中到他高中,一页都没动过。我平时没事儿就跟着字帖练,字帖上头的纸练光了,我就拿剪窗花的红纸印在那上头临摹。袖子都被窗花纸染红了呢,我妈洗衣服的时候,一边洗,一边要骂我埋汰。”
她没发觉,自己原来能跟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