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知道吴月娘跟自己搭这个讪,定然不仅仅是来发牢骚。采购高级素点心的念头定然早就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然西门庆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着忽悠:“不过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场合,成批制造同一种素点心,成本降下来,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养多少位师父,开几日的斋?倘若力所能及,奴愿意倾力相助。”
吴月娘虽然不太懂烘焙烹饪,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眼睛一亮,畅谈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敲定,从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连三日,吴月娘会以个人名义,向报恩寺三百僧人供养素斋,其中花式素点心四种,要不同的口味和样式。
要求还挺高。潘小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吴月娘又进一步提出条件:“闻道娘子家的炊饼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着猪油气。我们斋僧的素点心,可不能在腌臜锅里制作,必须分灶分炉分锅,绝不能沾上一点猪油星子。”
潘小园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我们回去把厨房改造分区就可以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贯钱,那就是我们衣食父母,一定会做得包你满意。”
谁知吴月娘却一下子睁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贯钱?奴何时说过要付三十贯钱?”朝身边的丫环左右看看,袖子掩着嘴巴,失笑出声:“不过几顿白面点心,怎么就值得三十贯了!武家娘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晌,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门庆坑了一把。
吴月娘见她居然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语气立刻变冷淡了,筷子拨着桌上吐的鱼骨头作算筹,开始一样样的数:“报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个人都吃饭,一顿也不过三四个银丝卷儿足够——他们整天坐着念经,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个,一顿不过九百个。娘子你方才说,做十个银丝卷要用一升面?一百个就用一斗面,九百个,不过九斗——一斗雪花面多少钱?”
她自己从没买过面粉,旁边孙雪娥接话:“三百钱。”
吴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钱,这么便宜!那么九斗就是两千钱……”
潘小园面无表情地纠正:“两千七。”
吴月娘有些不耐烦,摆出一副我很懂行别跟我争的面孔,“哪有那么多!六娘子家天天进面粉,肯定不会原价买,人家肯定给你们大大的折扣,两千钱算多的了。一天两顿,不过四千钱。三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多文,折合十贯多一点——你管我要三十贯?”
李娇儿挪动着一身肥肉,一声轻笑:“姐姐大惊小怪做什么,自古无奸不商,他们没暴利才怪呢。”
月娘这段话嘈多无口,潘小园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懒得跟她一一辩驳,只是说:“大娘子既然觉得十贯够,那就花十贯买了面粉,直接抬到寺里,让师父们吃呗。”
吴月娘遗憾摇头,一副“你们居然不给成本价”的痛心疾首,摩挲着她那副足有半两重的金耳环,说:“唉,咱们女人家每日勤做针黹,钱也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谁一下子拿得出几十贯?六娘子别看我们表面上富贵,其实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勤俭……唉,谁叫奴家诚心向佛,不爱跟人口舌计较,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六娘子,咱们也别争,就说定十五贯,如何?”
潘小园有冲动站起来就走,不过心里衡量了一小会儿,还是放不下这笔单子,只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才只算了面粉的价格,素油、调料多少钱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笼点心要费多少柴炭?还有诸般厨房用具,也是要时时更换的,难不成没钱我能变出来?更别提我和大郎需要费时费力,耽误多少平时的生意?所以三十贯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吴月娘仍然带着她的迷之微笑,把制作银丝卷儿的流程掰开揉碎的问,一面不慌不忙地把报价一点点往下压。最后还是孟玉楼看不下去,说出了她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给你帮衬五贯钱,也算是做个好事。”
吴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说:“可她开价也太贵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潘小园看出来了。吴月娘抠门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钱心疼,别人花钱,她也心疼。
李瓶儿看出气氛有点僵,连忙款款移步,一双嫩白纤手搭在吴月娘肩膀上,轻轻揉两下,笑道:“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个人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带妹妹们也沾沾光?奴家近来有些厌怏怏的,正需要发善念、结良缘。现如今向姐姐讨个人情,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贯,奴不跟她争,就也凑五贯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给我面子。”
吴月娘嘻嘻笑道:“好个油嘴儿的五丫头,真教人推脱不得!”
李瓶儿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对金寿字簪儿,笑吟吟塞到潘小园手里,折过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才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们阳谷县头一位女中豪杰,。日里我们只闻大名,不曾得见。今日赏光前来,我们云胡不喜,娘子家里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里也过意不去。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个会赚钱的,约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着玩儿,就当是妹妹的见面礼了。斋僧的熟食,还请娘子费心操办,若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吝开口。奴们平日里深闺深院的,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操心呢!”
会做人到这份上,潘小园觉得再反驳一句都是罪恶。价格压到了二十五贯,可自己手中这个沉甸甸的金簪子,约莫得有半两来重,稍微一使劲捏,就有变形的趋势——还真是纯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欢喜,当即把负责这事的小厮丫头叫来,交待了细节。又喝了几杯酒,潘小园借口不胜酒力,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没好意思管吴月娘收定金。李瓶儿这对簪子,是她来到这里摸过的最贵重的物件,双倍的定金恐怕都够了。
离开的时候依旧走的后院侧门。毕竟前面男宾还没散,应伯爵那花样翻新的马屁段子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厅里时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开家门,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