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年,她成了别人的妻,如今,这点情面也总是该给的。姜雪晴推开黄木柴门的时候,院里的妇人似被吓了一跳,颤着声音问她找谁?她上前拉住妇人的手,缓缓道:“我是姜雪晴。”妇人几乎在一瞬就泪流满面,拉着她的手不住颤抖,说不出话。
她突然心中泛满凄楚,眼前的人本该富贵荣华的,可如今却在这里担惊受怕,姜雪晴不自觉地眼眶泛红。
沈君送她回府的时候,姜雪晴心里一直想的都是沈君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君儿一生苦难,若是讨不回公道,我便也认了,只望他能平安而终,再无差池。”
姜雪晴迈着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良久道:“我应该怎么帮你?”沈君眼里闪过一丝欣喜:“我要你当证人,旁的人都有可能作假,而你不会,你和他相爱是出了名的。”姜雪晴苦笑:“对不起,我不能亲手送他黄泉,你另寻他人。”
沈君顿了良久道:“太子向来与他不和,已经下了决心要查明这件事,若是你出面,尚可保住一府性命,若不然,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姜雪晴怔了良久,不待沈君再言,便入了府。
我将屋里的烛火挑亮了一些,我想看清姜雪晴脸上的表情,可是她一直面容平静,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在她身上发生一般。我添了些茶水给她道:“后来,你还是去做了证人的吧?因为你爱他。”
姜雪晴怔了怔道:“我虽然爱他,也怨他。”姜雪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苦楚,像是染了岁月的沧桑。她接着道:“我能做的,就是保住母亲,保住孩子,若不然凭着太子的性子,全府必定一个不留。”
金銮殿上,她的夫君跪在殿下,她也跪在殿下,他是犯人,她是证人。她的夫君看见她的时候,眼底的震惊让她差点慌了神,但也只是一瞬,随后他便荡开了唇角对着她笑,恍如初见。
她也是此时才知,他叫常安,陆常安。她猛地记起他从前总是握着她的手写长安长安,只是他总是写错,他总写常安长安。她虽不识字,可是她曾在城楼上看见长安这两个字,于是她便夺过笔在上面画上圈,然后告诉他,你写错了。他不说话,只揽了她入怀,温文尔雅。
她突然在殿前泣不成声,他顿了良久,挪到他跟前悄声又带着点威胁道:“你在天子跟前这样失态,会被责罚的。”语气三分逗弄,七分心疼。她抬眼看他,他轻扬嘴角:“早就知道瞒不了多久的,只是请你千万保住孩子,若是可以,好生照顾娘亲。”说到最后,他再也不能云淡风轻,眼角泛了红。
陆常安冒名顶替,罔顾圣言,犯罪欺君,于三日后问斩。因姜雪晴举证有功,外加状元郎求情,圣上便饶了府内旁人性命。
六
沈君留了姜雪晴和陆母住在后院,举目无亲,姜雪晴别无选择。连着两日未曾进食和言语的陆母,在陆常安临刑的前一天,唤了姜雪晴入房。陆母递了一只玉镯给她:“常安不让我怨你,我便不怨。这是每代的陆家媳妇该有的东西,从前没有给你是因为你是沈府的媳妇,如今是陆府的,也就该给你了。”
姜雪晴握着镯子泪流满面。陆母接着道:“你也别怨常安,他本也是才高八斗,却性子淡然不爱做官,奈何他的父亲却是一心求官,心心想着让他中了状元光耀门楣。他被逼得紧了,便离家出走,长期不归。于是,气得他父亲染了病,临去前非要看他做上状元,方才瞑目。他没了法子,只好找了叔叔商量,出此下策。”
姜雪晴突然破涕为笑,喃喃道:“我从来都知道他是善良的人。”天边红云满布,姜雪晴突然有些心安。
姜雪晴去狱里看陆常安,一身囚服却被他穿得玉树临风。他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姜雪晴顿了良久:“是,很舍不得。”陆常安调笑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怔了怔拉住她的手:“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她忍住眼含湿意点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当初要娶我?”
陆常安笑得温柔:“有人站在我面前让我娶她,况且长得这般水灵,我又如何抗拒得了?”姜雪晴笑,随后便靠在他肩上。至于最初到底为何,许是一见倾心,又许是其他,都不重要了。如今这些许时日,能陪着便好。
陆常安行刑前,姜雪晴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他跟前,一杯递到自己唇边。他皱眉:“腹中还有孩子,怎能喝酒?”她笑得温婉:“这是我们的交杯酒,我和陆常安的交杯酒。”
陆常安挑唇微笑道:“能遇见你,是陆常安前世积德。若是有机会,代我转告沈君,这辈子最亏欠的人便是他,只是他比我先遇见你,也算是惩罚了我。”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酸涩,随后问道:“还有后来么?”姜雪晴柔声道:“沈君为了让我名正言顺地待下去,娶了我做侧夫人。”我皱眉:“那正夫人呢?”我看到姜雪晴的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随后道:“倾安公主。”
我有一瞬的失神,不仅姜雪晴,沈君不也娶了别人么?我想了想问道:“那孩子呢?可还好?”姜雪晴眼中终于落了泪,她说了这么多之后,终于掉了眼泪。我一惊:“难道夭折了?”
沈君到底是喜欢姜雪晴的,外加姜雪晴有孕,便就照顾得多了些。对于公主而言,那便是冷落了。于是,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沈君在姜雪晴房里照看她们母子,公主像疯了一般拿着匕首冲进来,对着姜雪晴便刺,沈君左右相护,公主得不了手,恼羞成怒,直直将匕首刺向了榻上在熟睡的孩子,他们想拦,却已来不及。
姜雪晴抱着孩子,不食不寝三日,陆母也因为打击过大,病落榻中。
我捏着手中的杯子,骨节泛白:“这公主,禽兽不如。”姜雪晴苦笑道:“陆常安的孩子,何尝能活得下去,即使公主不杀,太子也会动手,只不过,我不曾想,会是这样快。”
我心下有些难受,手抖个不停。良久,姜雪晴道:“现在姑娘可以帮我写信了么?”
我赶忙起身拿了笔墨,她口述,我写。
沈君大人亲启:
妾心凉薄,君心亦然。自初识至今,其中坎坷多难,误会重重。妾不自重,已许心他人,望君赐予一纸休书,从此再无关戚。此后岁月,唯愿君,长生万福,岁岁安乐。
妾姜雪晴上
我将信递到她手里的时候,犹豫着言:“如今,你若出了府,病中老母可怎生是好?”姜雪晴一怔,随后言:“娘亲前几日便离世了,我已无牵挂,谢过姑娘。”
我看着姜雪晴离开,窗外乌云满布,也许不久会有雨。
尾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雨的时候,我听到街上吵吵嚷嚷,耐不住好事的性子,便出了门去看。
随着众人一路跑至城南乱葬岗处,便看见姜雪晴一身素衣躺在那里,嘴角微扬。我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昨天还说着从前种种的人,如今,却躺在这荒草萋萋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也罢,这里的某处,定有陆常安的温暖,守护着她,不寒不伤。
岁月恍惚,白驹过隙,只是在某个猛然清醒的初晨,我还是会想起一个叫姜雪晴的女子,记得她曾说,长安长安。
又或者是,常安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