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楹回道“是。”
端睿又道“入此门者,七情不染,尘缘断绝,爱憎皆散,你想清楚了吗?”
周楹没有立刻回答,朝东边略偏了一下头——那是金平的方向。
奚平为免惊扰青龙塔,回金平时收敛了气息,丹桂坊的动静却压不住。
庞戬落在街角的路灯上,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侯府,没有贸然打扰。当年魍魉乡一别,经年的龌龊被揭开了一角,又给劫钟匆忙地盖在了无渡海底。周楹像魔物在人间的投影一样横空出世,支将军至今锁着飞琼峰,牵涉其中的小小半仙死生成谜,让仙山讳莫如深。
人间行走没有上天入地的资格,然而他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潮气。
庞戬往庄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白令那半魔的纸人不知什么时候现身,也在远远地望着侯府。
庞戬嘴唇动了动,传音道“听说……”
白令面无表情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不要吵,难得欢聚。
奚平只庆幸自己没有道心,恍惚间,忽然也有点明白为何凡间亲人离世之前,玄隐山不大鼓励内门弟子入道筑基。手足无措间,他忍不住病急乱投医地懦弱了一回,又隔空喊周楹救命。
周楹没听见,收回视线,他对端睿大长公主一点头“嗯。”
“无渡海之劫因我而起,至你而终,想必也是冥冥中的定数。”端睿大长公主看着他,身上的灵光忽然更黯淡了些,有那么一瞬间,她那冰雪般不老不变的容颜下露出了一丝疲态。
她已经八百岁了。
“你有此道中,所有先辈都没有的天赋,清净道等你很久了。”她伸手一点周楹灵台,“跟着我。”
周楹耳畔“轰”一声,少年时群魔吸髓之痛、广韵宫中无数个不眠之夜、荒诞的小曲、血腥味、雪酿味、腐烂的气息、外祖母身上温暖的老人气息……许多这些年已经潜藏的尖锐情绪一起涌上,他灵台剧烈震荡着,一时喘不上气来。
但他并没有躲,一寸一寸地检视着他的来路,听见上古遗音注入神识。
激愤、怨毒、欢喜、期盼……便挨个凝固了,冻成不再喧嚣的冰雕,陈列在他灵台上。周楹猝然回头,见灵台上似乎多了一面镜子,镜中有形如癫狂的自己,有大哭大笑的自己,诸多形态,都被镜面隔了开,牵动着他心绪的东西都在镜中,继而消失了。
他的来路澄澈一片,一生从未这样平静过。
抹除了所有的干扰,每个生而不幸、带着顶级灵感降生的人毕生苦苦追索的疑惑,就这样明白地落在了他眼前。
周楹倏地睁开眼。
奚平三次没有得到他的回音,终于警醒,收敛的神识猝不及防地扫过整个金平,立刻捕捉到了庞戬和白令。
庞戬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升灵!
白令转身想走,却被一道灵光钉在了原地。
灵山上,端睿大长公主手中托起筑基丹,却迟迟没递给周楹“你看到清净道了,看到了什么?”
周楹眉宇间假惺惺的多情与挥之不去的戾气尽去,朝她摇摇头“殿下,我不能说。”
端睿先是一愣,随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眉心倏地裂开,脸上遍生褶皱,满头白发。她周身灵气将宽大的袍袖鼓了起来,窗外闪过电光。
然而只一瞬,她又将一切异样都压了下去,将筑基丹递给周楹,轻轻点点头“果然。”
与此同时,金平七座青龙塔吓坏了似的,铜铃乱震,庞戬悚然道“奚士庸,你……”
他话没说完,一道身影白虹似的射穿云霄,朝玄隐山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