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这次督学,已经渐渐进入尾声,这一日已抵达钱塘江对岸的西兴驿,准备将歇一日,次日正午正好可以过江。而这时的阮家,也再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袁大郎又一次带着四个箱子,进了学政署的大门。
见了袁大郎二次到访,阮承信也再一次出门相迎,一路把袁大郎迎进了严翼堂中。袁大郎眼看这日只有阮承信一人,也不由得有些失望,笑道:“阮老先生,今日家中却有些冷清了,阮夫人今日可还在啊?那日我初来府上拜访,夫人言语气质,竟让我觉得夫人是仙界下凡的一般……唉,回了家看我那老妻啊,也不过是个泥塑土偶罢了,老先生一家,这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啊。”
阮承信笑道:“袁先生这话可是有些让我担待不起了,这家中迎客之事,原本也是该我来办,不该儿媳多行操劳之事的。袁先生若定要见见她,我让人去唤她过来也好。只是袁先生今日这样子……这又是四个大箱子送过来,倒是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了。我家再怎么说,也不是无功受禄之家,收了袁先生这许多礼物,却不知到底有何要事,能帮上袁先生一二呢?”
袁大郎也笑道:“老先生,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就已经说了吗?先生家在我看来,便如神佛仙道,多孝敬先生家些礼物,才是我应尽之谊,否则倒显得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呢。”
“只是袁先生这般厚爱,在下这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啊?”阮承信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素来是清廉节俭的,我这自小到大,也没收过人多少礼物,平日饮食,唯求果腹,也不敢多行骄奢之举。先生前日那许多厚礼送来,我心中看着,可是一日比一日不安,先生有所不知,这几日在下已是渐受了些风寒,若是先生再晚来两日,只怕我就要在病榻上迎接先生了。先生这厚礼送着,我若是不能回报一二,只恐心中日渐不安,病情也要越来越沉重了啊?”
“阮老先生,您这样说,倒是让我这心里……这心里有些过不去了,其实老先生大可放心,在下是个诚心实意之人,这些礼品送来了,也不会让老先生难办的。最多嘛……最多也就是一点小事,在令郎这堂堂浙江学使,二品大员手里,也不过是手中湖笔多抬一寸,或是少抬一寸那般容易的。”袁大郎眼看阮承信言语诚恳,终于还是透露了些口风出来,或者说,这本来就在他计划之内。
“是吗?按袁先生所言,这件事却果然是件小事了,却不知竟是何事?想来这抬抬笔就能做的事,可不少啊,若只是让我猜,却反而不好猜了。”阮承信笑道。
袁大郎道:“这般小事,令郎平日所见,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最是简易不过。实不相瞒,在下那日来到府上,也和老先生提起过,家中有两个不成器的小子,这童生是已经取了,生员却一直选录不上。想来是文法不合学使心意,故而被黜落了。可在下也听说过,这取录生员,并非秋闱春闱那般艰难,只要所作成文,不至于在字数、格式上犯错,就能取录得上。我想着犬子文章,虽做得差了些,可总还是规矩,却不知阮学使怎得如此绝情,竟一直不予取录呢?若是阮学使回来,还望老先生替犬子美言几句,到时候给犬子个中规中矩的评语,就能补上生员,这又有何难处啊?”
“这……袁先生是有所不知吗?”阮承信笑道:“今年的杭州府院试,正月时就已经结束了,到了来年,伯元他多半也要改为他任了。袁先生眼下来找伯元,他也无能为力啊?”
“不瞒阮老先生,在下来这里之前,这考试的事,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袁大郎果然是有备而来,这时竟然一点都不慌乱,从容道:“这院试取录生员,历年皆有补录,今年补录,原本定在三月,可彼时阮学使到南方督学去了,至今这不是还没回来吗?所以补录之事,是定在了半个月后进行。而且在下也曾听闻,这补录考试,近些年多有些生员,是八股做得不好的,只因史论历算这些奇技淫巧偶有所长,便被补了上来的。其实这什么一技之长啊,都是学政们蒙骗无知愚民的,谁不知道就是那些有钱的读书人使了钱,再胡乱挑个生僻的选答条目书写一通,就成了一技之长的?这些事我看阮学使也做得不少,想着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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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我这一……”
“既然先生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接下来的话,我也就明说了吧。”阮承信听到这里,也不再等袁大郎说完,便径自站了起来,道:“我阮家迁居学政衙署,已有三年,三年来到署里送礼请托之人,不是没有,但伯元从来只是一个答复,便是礼物原数奉还,直接送客,绝无其他半句客气话要讲。今日伯元不在,但我是他父亲,从伯元识字起,我便教他为人之道,既然他做了官,就要大公无私,不受私人半分请托之礼。伯元为官这九年,都能一直奉行清廉,我身为伯元的父亲,怎么会率先收礼受贿,在儿子面前做这言行不一之事?你说所谓一技之长,不过是请托之人的矫饰之语,可你或许不知,伯元若真的因八股以外的才学,补录了一位童生生员,这人卷子,他必会誊录存档。他所誊录卷子,我也看过一些,都是言之有道,发常人所未发之语,又怎是你一箱礼物能换来的?你私相请托在先,诬人清誉在后,我容你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仁至义尽。今日我也只是一句话,你前后所送礼物,我今日系数奉还,这请托补录生员之事,你也再不要提。若你今日还有半分读书人的觉悟,就请拿了这些礼物出门,出了这门,我也当做你从未来过我家。至于你未尽之语,也无需再说出口,你这般脏污之言,说了出来,所污损的,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清白罢了!我言尽于此,望先生好自为之!”
眼看阮承信这般义正言辞,袁大郎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眼珠微动,便已镇定下来,想是早有准备,随即又是如常笑道:“阮老先生,这……这不就是令郎点一点头的事吗?哪里值得您生气呢?您想想,这生员取录从来都没人在意的,只需令郎大笔一挥,填上我两个儿子的名字,寻常外人又怎知他们学行究竟如何?我这几箱礼送完了,也绝不透露半句到外面,这事再无人知晓,老先生又何必这般死板呢?”
“先儒早已有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后汉书》您自是读过的吧?更何况今日便你抬箱子的家中仆人,也有这好几个,想来知道此事的,都不止四个了,您却还说什么无人知晓?袁先生,今日这四箱礼物,还劝你尽数拿了回去,你先前送的礼物,我现在也差人拿来,既然你是来我这里请托的,那你所有送来的礼物,过了今日,便与我阮家再无半分关系!袁先生,若您这里人手不够了,我家中仆人尚有些无事可做,正好帮您把礼物搬回去。对您这番行止,我阮家总也没有亏待半分。”阮承信坚定道。
阮承信这样一番话,可以说完全堵死了袁大郎前进之路,袁大郎双目不经意间,也渐渐露出了一丝凶恶。可这也只是片刻间的事,很快,袁大郎目中的凶恶已尽数转为狡黠,随即“嘿嘿”的笑了出来。
“嘿嘿,早就听人说阮学使的父亲,是个古板的腐儒。今日一见,还真是那么回事啊?”袁大郎笑道:“阮老先生,我听人说,老先生当年就是因为死板不知变通,才把阮家偌大的家产都败光了,可今天您儿子做了学政,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儿子想想啊?实不相瞒,我上次送的那四箱礼物啊,都是脆弱易腐之物。唉……这都大半个月过来了,想来这腐臭之气,隔着箱子外人也都能闻得到吧?好,我现在就把那四个箱子也领回去,我得走到武林门呢,这一路好几里的街市,到时候必然尽是这腐臭之气,到那时,您说这外面的读书人该怎么想呢?难道这堂堂的浙江学使,就是如此不讲人情,让人难堪的吗?还是说令郎得了太上皇和皇上格外眷顾,做了这二品学政,便恃宠而骄,高高在上了呢?到那时,还有几个读书人愿意为令郎说好话啊?令郎日后若是真有个闪失,又有谁帮得了他啊?”
阮承信也不慌张,笑道:“既然袁先生说,之前那几个箱子里,都是脆弱易腐之物,那好,我这就把几个箱子取来,一一拆开了。咱们看看,究竟是你一番好意被我辜负了,还是你危言耸听,欺我不知其中为何物,如何?”
“阮老先生,您看,我其实是个善良人。”袁大郎笑道:“您把这礼物箱子都拆开了,我拿了到外面,这算怎么回事啊?阮老先生您是想收这礼,可拆开看了,觉得不满意,才退还了给在下的吗?这样外面的读书人是会觉得老先生清廉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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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还是觉得老先生贪得无厌呢?”
“哎呀,真是没想到呢。袁先生,我们家来了您这位贵客,还真需要多费些心思呢。”这时一个温柔而略显幽怨的声音渐渐在后厅响起,果然是孔璐华到了。孔璐华看着袁大郎,依然从容优雅,笑道:“袁先生,您这不过来我家两次,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呢?您看看,您上一次送的箱子和盒子,不都好好的放在那里吗?我家既然已经决定,不收您的礼物了,您自己拿回去便是,至于什么脆弱易腐之物,我看了这箱子半月有余,也没看出来啊?想来是没有的,您就这样抬了箱子出去,一直走到武林门吧,若是真有什么流言蜚语,我家也认下了,如何?”
话边说着,几个阮家侍仆早已将箱子礼盒一一抬来,看箱子礼盒上面封装时,果然是从未开启之状。袁大郎见了,也不禁略有些慌乱,但他早有打算,便即笑道:“夫人,您这不是取笑我吗?您仔细看看,这几个礼盒,都是点心盒子,里面装的也都是点心,这是我半月之前送来的,这……这么长时间过来了,那里有不变味的道理啊?夫人,这坏了的点心拿到外面,总是显得夫人和太老爷刻薄了些,倒不如我给二位一个面子,二位也给我一个面子,两全其美,这样不是最好?”
“最好的方法不是这样啊?”孔璐华笑道:“这点心是好是坏,打开了大家自然知道。只是我们家人都不愿意打开,而且我们都相信,这点心一点都没坏呢。要不这样,您拿了这点心出去,打开给外面人看看,若是真的坏了,这尖酸刻薄,冷酷绝情的评价,我们阮家也认了,您看怎么样?”
袁大郎看着孔璐华时,只觉她言笑晏晏,竟无半分忧惧之色。看来不是真的不害怕阮家名誉受损,反而像是心中有数,这点心礼盒即便拿到外面,也一定绝无异味变质才是。想到这里,一颗心已是七上八下,有些想不出应对之法。但想着箱子封装一如送来之时,里面有不少果蔬瓷器,只要箱子摆放不慎,瓷器立刻就会有损毁,而果蔬封在箱内,也不可能大半个月绝无变质。只好硬着头皮尬笑道:“夫人……这……就算这点心如夫人所料一般,我这几个箱子里,可都是些易腐易碎之物,这半个月过来,夫人难道是借了神力,才让其中蔬果绝不变质的吗?哈哈,夫人,这样的话说到外面,外人可不会相信啊?”
“唉,袁先生,您初来我家之时,明明说的是心中只有我家先人的,怎么这才半个月,就改信神佛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先生这般信奉我们孔府,那若不拿出些做神仙的本事,我倒要被你小看了呢。这其中无论所装何物,绝无腐败破碎之事,先生若是不信,就到对面坊市之中,把箱子一一拆了开来,给大家看看吧。蒋二,你们也快些把箱子抬了出去,先放在门外面,省得袁先生搬运起来费时耗力不是?”孔璐华言语仍是从容,蒋二等人也应声赶来,提了袁大郎先前送来箱物,便往门外走去。
袁大郎见孔璐华这般行止,额头上汗水也是止不住的流下,原先的从容镇定,也渐渐从脸上消失,站了许久,只好苦笑道:“老先生,夫人,既然……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好,这次我也不叨扰了,若有缘分,日后再见吧。”说着转身便走,几个仆从也只得抬了箱子,一一把礼物搬了回去,一时之间,学政署又回到了平日的清白之状。
眼看家中再无外人,阮承信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道:“璐华,这件事也真是辛苦你了,只是……这一趟下来,你也多花了不少银钱,可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事,每次都要我们自己出钱,再多来几次,家里也支持不住了啊?”
“爹爹放心吧,这次虽然有些破费,但他们走了,咱家的名声也该传开来了。到时候,外人自会知晓,给我们家送礼,不仅事办不成,而且想拿礼物来要挟我们,也是决计做不到的。哈哈,聚香斋的点心,高义泰的绸缎,方裕和的瓷器和箱子,他送礼的时候却也不想想,我们在杭州住了三年,这些店铺,早就和我们熟门熟路了呢。”
孔璐华一边得意的回想着这些妙计,一边也渐渐想起了阮元,若是阮元回来了,把这番故事一一讲给他听,那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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