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公主并没有呆多久便走了,她们想必是去相国寺回来,虽然并未打公主出行的全套仪仗,只是微服,却也是车驾华丽,扈从家仆颇多,进店的时候更是清场包店,当然买香起来也是大手笔,一口气买了不少贵重香品,然后才迤逦而行。
秦娘子转到后边的时候,卢鲤十分钦佩道:“你太厉害了,那几位贵夫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你居然可以谈笑如常,我的心可一直是揪着的。”
秦娘子微笑:“看她们的举止多依从古礼,虽然性情不同,举止却不约而同一模一样,显然是经过严格教养的,衣裙又多是宫中样式,再说那卫公子,时常买香要送给不同女子,忙得很,略一猜测就知道那几位贵夫人必是高门贵女,其中那个年纪最长的,大概便是弘庆大长公主了,另外两位女子身上有孝,一个叫姑母,一个是妹子,这么一想身份昭然若揭,显然正是守寡的永安公主和安阳公主,那就更不必慌了,皇家讲究个风范,不会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太过计较,实在不行便是闹起来了,我们身后不还有许相公么,勋贵待文官,总是能不惹最好不惹的,不会无端闹事,大不了照样赔她们一条裙子便是了,也值不了甚么。”
卢鲤微微咋舌:“那玉版裙我听说全是用白孔雀毛织成牡丹花样,轻软光辉,一条裙子不下千金,你倒轻巧,说不值甚么。”
秦娘子笑而不语,教坊名妓,多的是被人一掷千金的赠缠头首饰,更不要说本朝曾有官家临幸教坊女子的前例在,文人勋贵请歌姬侑酒行宴之风大胜,她沦落教坊,也曾在十六七岁花样年纪的时候红过,最鼎盛的时候,一件舞裙上千金都是正常的,更不要说头面琴箫等行头,算得上颇有积蓄,从良后掌管香铺香坊,手里过的钱也不少了,眼光自然与虽然出身官宦人家却家道中落不得不锱铢必较的卢鲤不同。
宝如则经过一世,也曾锱铢必较,这一世却尚未为钱财发愁过,如今最大是儿女,其余一切皆不放在眼里,在如今她看来,若能与那些高门公主们少些口舌,那是宁愿出钱赔偿了,因此也并不为此动容。
卢鲤看秦娘子谈笑间可决定数千银子赔偿,宝如也全不以为意,不由心下有些失落自卑起来,她从前受父母教养,一贯讲究风骨,并不以清贫为耻,如今忽然觉得若是经济上宽裕些,自己是否也能过得从容些——至少当初裴瑄,她敢有为之一搏的勇气,
宝如转眼看她如若有失,她是市井出身,也是吃过苦的,不免起了帮扶之心,微微一思忖道:“前些年事情太多,未曾与你多来往,我听秦娘子说,令弟小时候写字习书,都是你亲教的,礼仪也十分娴熟,针黹也很是有一手,如今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事务繁忙,秦娘子毕竟要兼顾香铺,也未能兼顾太多,不知是否能请您为我家淼淼的女先生,每日来教导一二?”
她这番话虽然看似突然,却也是早有为淼淼正经请个女西席的念头,一则这京城里好名声,高门大户多给自己家女儿单独请有名的先生来教,议亲之时也好看。秦娘子固然样样精通,但有个香铺担着,如今看起来又有变数,只怕未必能继续教淼淼,而卢鲤出身官宦之家,虽然式微,却仍有些门生故旧在京,一个人抚养幼弟长大,名声不可谓不好,请这样一个人作为西席是不错的。
至于教养方面,卢娘子学问颇好,又教养过弟弟,有些经验,固然性子稍嫌刚强了些,上次看她弟弟颇有些性子懦软,但也算得上礼仪周全,她一人教养能将弟弟送入太学,不可谓不厉害。淼淼毕竟不是她女儿,性子也已形成,竟是个颇有主见的人,又很是活泼,她总会掌握分寸,教学问针黹规矩,严一些不是坏处,倒也算得上得宜。
卢鲤看宝如不似开玩笑,又是喜又是担忧道:“我学问比起许相公还是差得远了,只怕耽误了女公子。”
宝如含笑:“她如今也还小,不过学些礼仪规矩,人情世故和一些女子该会的针黹中馈罢了。”秦娘子笑道:“阿鲤莫要过谦了,你那针线谁不夸呢?令祖母也是出身大家的,你小时候得她言传身教,琴棋书画也算得上精通。”
卢鲤脸一红,仍是诚恳道:“许大人一甲探花出身,我不敢班门弄斧,还是请许夫人回去再商议商议吧?”
宝如微笑:“自然是要另外备礼让淼淼亲自上门拜师才行的。”
秦娘子笑道:“许大人何时不是唯妻命是从的?再说毕竟是女公子,许大人忙于朝廷大事,正经请个女西席是对的。”
当下几人又聊了几句宝如便起身带着淼淼荪哥儿登车回府了,回去正看到许宁也才从宫里回来,他今日当值,看起来很累,淼淼跑过来他抱了一会儿和淼淼说了几句话,便让乳母抱下去了,又和宝如道:“这些日子我有些忙,家里有什么事你多担担。”
宝如不以为意:“知道了,正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打算请那卢娘子为淼淼的先生,你看如何?”
许宁道:“是她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宝如便知许宁那多疑的毛病又来了,便将今日去秦娘子那儿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卢娘子过来的事应当是碰巧,也是我先提出来请她做女西席的,她也并未答应,还是让我回来和你商量。”
许宁听宝如说的香铺里发生的事情,却饶有兴致问道:“那卫三郎果然还是和安阳大长公主又勾搭上了?亏我还想着前世卫三娶的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这次却是娶的宋晓菡,好歹也是侯府嫡女,居然还是管束不住?”
宝如看他笑吟吟的样子,摇头笑道:“好歹也是你的旧妾,也不怜惜一二。”
许宁呵呵了一声,心想着宝如到底是个女子,明明已再三解释,还是心里介意得紧,不过不说宝如,只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侯行玉的事如同寒天饮下一碗隔夜茶,沉甸冰凉梗在心头,也不知这一次的布置,能否让他那伯父远离中枢,绝了他再来勾搭宝如的后患。
宝如不知他心中盘算,只是问他西席一事如何,许宁道:“且先请着吧,只是她尚未婚配,我不便与她说话,拜师礼选个日子带着淼淼郑重去拜,也算给她抬举面子,在后园可收拾间房间和书房出来方便她教习。另外裴瑄住在前院,你注意些前后院分隔,莫要让他们撞上倒尴尬,你平日里多留心看着好了。女儿如今也才五岁,也不必太心急,诗书礼仪什么的教着便教着,却不必很要求见效,耳濡目染罢了。”
宝如笑道:“我自然是无妨的,只怕你将来要嫌我俗教坏了你女儿。”
许宁一愣,转头看宝如,发现她居然似乎是认真的,他伸了手去揽她,两人平日里极少有这样亲热动作,宝如也呆了一下,被许宁揽入怀中,抱着她低声道:“我没有嫌你。”
宝如看他眼睛有些阴影,知他这些□□堂诸事十分繁忙,含笑道:“我开玩笑的。”一边说些别的话道:“过几日便是芒种节送花神了,听说金明池那儿对百姓开放,还有许多有意思的杂耍,我想那日带着淼淼和荪哥儿一同去。”
许宁却忽然想起一事道:“我适才回来门房给了我张帖子,是永安公主那边送过来的,就是邀请你芒种节那日去金明池赴宴的。”
想到今日还在后头看到她,不免颔首笑道:“这便是了,那日官民众多,龙蛇混杂,又是水边,你必要担心我和孩子,多半会托裴大郎照应我们,想来这买的香也就顺理成章送出手了。”一边又叹气:“这些高门贵女,心里也不知有多少玲珑七窍,算得如此不动声色,若不是我今日在香铺遇见她买香,只怕还以为只是个寻常邀请……”
许宁呵呵一笑:“裴瑄这样的浪子,一般女子也降服不得他,且看看公主能有什么手段吧。”
宝如诧道:“你倒不担心他到时候被太后收拢了去?我还想着是否”
许宁道:“太后如今和王相正互相看不顺眼呢,成不了气候,朝中不可能听她指挥,不过是相互利用,王相又喜美名,整日里市恩博名,官家就中取利,倒是讨了不少好处,难得祝皇后做个老好人,一个无为而治的贤后真正大智若愚,只是静心守着皇长子,这些年越发有美名,安贵妃这几年则更是坐实了受宠的名头,不过也算得上小心谨慎,并没有出格,听说后宫如今只有皇后和贵妃得宠,其余几乎无宠,官家一心扑在朝政上,后宫去的迟了,除了一儿一女,居然再没有皇子公主出生,也不知他作何打算。”
宝如不免头疼:“罢罢罢,怎么都算不过你们,我也不管这事,顺其自然罢了。”
许宁笑起来:“你一丝心都不必操,他们成有成的做法,不成有不成的做法,我自会因势利导。”
宝如叹气:“我看你说得也算是各方制衡,一团和气,那你到底还想做甚么?”
许宁道:“朝廷自然是一团和气,只是民生多艰,我与官家商量着,不和前世一样直接从田制下手,成为众矢之的,而是先从开市舶司、开矿山、修水利,收商税、鼓励商人买卖这些来着手,充实国库,国富才民强,这些地方入手,也不容易引人注目,而田制方面,官家的意思是想摊丁入亩,但还需慢慢谋之,前些年我已在蜀中一两个县用了此法,且观后效,如若无碍,才可逐步推广。”
宝如虽然听不太懂,却也知道许宁与官家十分殚精竭虑,自己却也帮不上什么,只好道:“莫要和前世一样激烈是对的,当时你看你得罪了多少人,走出去人人看你都如乌鸦一般。”
许宁一笑,他这几年事事顺心,又注重习武锻炼,不复从前那瘦削身材,整个人和前世气质迥异,那一种刀锋一样的锋利,人生不顺利的抑郁愤懑已经从眉目间散去,因为受到天道宠爱多了许多自信,多了份掌握前途的从容,如今眉目清朗,目光柔和,唇角时时含笑,既有着长期位于高位者的威严,又有着温文尔雅的斯文气质,整个人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倒比从前还要好看上几分。
宝如本就贪他好颜色,如今越发心旌摇荡,暗自唾骂自己两世仍是不长进,都什么年纪了,还是能被其貌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