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牙河往北行便是燕次山。大致成东西走向。似张弯弓一般绵延了七百余里。从青州北部一直向东延伸至渤海之滨。曾是护卫青冀两州的天然屏障。翻过了这燕次山。北侧便是曾属北漠的宣州。风土人情已是与中原大不相同。
辰年与陆骁到达宣州城外时已是夏末。正是当地气候最好的时节。陆骁便问她道:“可要在宣州里玩耍几日。我看这一路上封君扬都未派人追过咱们。应是也不会來这宣州了。”
辰年低着头默默啃着手中的干粮。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不了。还是尽快赶路吧。”
她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陆骁已是快瞧了一路。此刻再压不住心中火气。上前一把将她手中的馒头劈手夺下。喝道:“谢辰年。”
辰年动作顿了顿。慢慢地撩了眼皮去看他。
陆骁气得将辰年从条凳上拽起。想寻面镜子与她照照自己的模样。可此处不过是设在路边的一处茶棚。哪里会放的有什么镜子。他在原地转了两圈。便恶声问茶棚老板道:“你水缸在哪。”
那老板瞧他言行凶恶。吓得忙指了指棚子后面。答道:“就在后面。”
陆骁便强行拎着辰年走到茶棚子后面。揭了那水缸盖子。摁着辰年去看水中的倒影。道:“你自己看看你这副模样。你自己看看。你还是我当初认识的谢辰年吗。就你这副德行。我看你还是老实回头去寻你的阿策。也省的这样半死不活。你若是忍得下。就去给他做小。反正在我们鲜氏也有一个男子娶多个女子的。这也不算什么。你若忍不下。那就把他要娶的女子都杀光了。叫他只能娶你一个。”
辰年初时还挣扎。听到后面却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看向水中。就见那水中之人面容愁苦。眉目沉郁。便是她自己瞧着都觉得陌生。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忽地闭上了眼。低下身一头扎进了水中。
陆骁看得一惊。下意识地想把她拉起。可转念一想又停下了。只松开了摁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抱怀看她。
辰年一口气憋到尽头。直憋得肺里开始闷痛难忍。脑子里空白一片。再也想不得任何的杂念。这才撑着水缸沿直起身來。无数的水珠从她头脸上滴落。将水面上的人影砸得支离破碎。辰年大口大口地贪恋地吞着新鲜的空气。气还未喘匀。却是回身笑着问陆骁道:“你过來试试。可是能比我闭气闭得久。”
陆骁看了她两眼。竟真的走到了水缸边上。先看了看笑呵呵的辰年。又探头瞧了瞧缸内。迟疑地弯下腰去。眼看着要触到水面的时候。人却突然又直起身來。不屑道:“谢辰年。你真当我傻啊。”
辰年还真是打算着等他扎入水中后使个暗坏。将他掀翻过去。叫他大头朝下的扎入水缸之中。谁知陆骁竟是瞧穿了她的心思。辰年心中发虚。面上却是极为无辜。只疑惑道:“你说什么。这是哪和哪啊。”
陆骁淡淡地横辰年一眼。也不理会她。竟转身往外走了。辰年笑了笑。在后面跟了出去。又瞧见那茶摊老板躲在一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一副想上前却又不敢的模样。她想了一想。便已是明白了缘故。便伸手招了那老板上前。从腰间摸了块碎银出來递给他。笑道:“大叔。实在对不住。把你的水都糟蹋了。这银子给你。权当赔偿吧。”
那茶摊老板顿时转悲为喜。忙将银子接了。又一连说了几句吉利话。将辰年与陆骁两个一直送出茶棚。
宣州虽地处关外。可其富饶却不下冀州。城内店铺林立客商云集。倒是个极繁华的所在。这城里本是夏人与北漠人混居。后因鲜氏族不断壮大南迁。城里便也慢慢多了一些鲜氏族人。这些鲜氏族人大都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高鼻深目。脸部轮廓极为清晰。与夏人和北漠人都大为不同。一眼便可辨出。
辰年接连遇到几个鲜氏族人。瞧着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忍不住小声与陆骁说道:“我以前只觉得你长得壮实。可现在看來。才知道你在你们族中竟算是长得顺溜的呢。”
鲜氏族人尚武。更喜崇拜孔武有力的英雄。陆骁不爱听辰年这话。便只从眼角上斜了她一眼。连理都沒理。辰年早已经熟悉他的脾气。当下也不以为意。回过头去接着看她的街景。两人并未在宣州多待。只住了一日。采买了些日常用品。这便出了宣州。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应是由宣州继续北行以迷惑封君扬的追兵。暗中再偷偷绕回。翻越燕次山进入冀州境内。从而进入太行山。可沒想到封君扬只追到了子牙河。后面再未派人继续追赶。既然如此。辰年两人便也无需再往北去绕圈子。索性从宣州直摸东南。从北往南翻越燕次山进入冀州。又南行了两日便钻进了太行山中。
一入太行。辰年便如鱼得水。整个人顿时鲜活起來。陆骁瞧得不解。奇道:“这里不才只是北太行吗。离着你们清风寨还远着呢。你这么早高兴做什么。”
辰年心情正好。闻言便与他解释道:“清风寨称霸太行数百年。霸得可不只是南太行。便是在这北太行。也有大半地方是清风寨的势力范围。寨中为了便于辖制。还专设了几处分舵在此。另一些名头小些的寨子。虽不属清风寨。可排起辈分來也算是清风寨的徒子徒孙。是要敬着清风寨几分的。”
陆骁恍然大悟。缓缓点头道:“明白了。简单來说。这清风寨就是太行中的山匪祖宗了。”
辰年笑道:“差不太多了。想当初北漠南侵。麦帅占据这青冀两州抵抗鞑子护卫百姓。江北之人钦佩麦帅义举。从各处赶來襄助麦帅抗敌。当时太行山中挂上号的山寨有三十六处。共同推举清风寨为首。凑了联军出山听麦帅调用。后临潼一战。唐公便用得是咱们清风寨的兵马。以三千之数对抗北漠杀将的两万人马。流芳千古。从那以后。清风寨便一直是南北太行各寨之首了。”
陆骁身为鲜氏族人。并不知晓这些历史。听得倒是津津有味。感叹道:“清风寨竟还曾有这样风光的过往。真是叫人料想不到。我还以为它就是太行山中的一处匪窝呢。”
他一句无心之语。听得辰年却是忽地沉默下來。暗想若不是清风寨曾有过那般风光的过往。许是张奎宿也不会生得那样大的野心。竟想着掺和到天下之争來。结果却落得个惨淡收场。连山寨都被人攻破了。
如此看來。也不见得乱世就能出得风头。当初清风寨派兵出山是为着抵抗外族入侵。占着“道义”二字。又有麦帅、唐公那样的英雄人物带领着。这才得了百姓的称赞。眼下天下虽也是大乱。却都是自家人打來打去。说不上谁有理谁沒理。全是看谁的兵强马壮。看谁的心更狠手更辣。清风寨这个时候冒头。跟“道义”两字全无关系。只能以匪兵相称。莫说输了。便是赢了也得不了什么民心。
辰年一时想得颇多。半晌沒有动静。
陆骁便瞧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为何又不说话了。”
辰年回过神來。答他道:“在想‘道义’二字。同样是出兵。有此二字。清风寨便是义军。可若沒有。同样的人马却就是匪兵了。”
陆骁虽是异族。却也并非只是空有武力的莽夫。听了不禁问辰年道:“道义道义。什么叫道。什么叫义。”
这话一时却是把辰年问住了。她自己尚未全想明白。又怎能來答陆骁。她认真想了一想。这才说道:“这‘道’字我不清楚。可这‘义’字却是习武之人的首要之事。人都说“侠义”二字不分家。无义不能成侠。义便是正。是咱们习武之人的立身之本。否则。便是你武功天下第一。众人也只是惧你怕你。半点不会敬你重你。”
陆骁被她绕了个头晕脑胀。不屑道:“你们夏人就是麻烦。我要说就一句话。你要和我好。那咱们就做兄弟。便是为你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可你若是对我不善。那就别怪我向你亮刀子。”
辰年听了却是摇头。说道:“那怎能行。若是有个大奸大恶之徒。对所有人都不好。偏偏对你十分好。你是与他做兄弟。还是亮刀子。若按照你所说的。只要他对你好。你便可以与他同生共死。可你这样帮他。岂不是等于害了那些受他戕害的好人。再说。若是有个对大家都很好的人。偏偏就看你不顺眼。你杀不杀他。断定一个人的好坏怎能只凭你自己的喜恶。”
陆骁想了一想觉得她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觉点了点头。辰年见自己辨过了他。不觉得意道:“你看看。可不是我们夏人麻烦。而是你们鲜氏人太简单。爱憎分明纵是不错。但也要有大义在前才好。”
陆骁停了一会儿。却是奇道:“这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为什么要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