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命运多舛,世人徒劳无功,可是命运也当真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聚散云烟。
这一曲霓裳羽衣便是以葬送了凌紫沁毕生骨血为弦,谱就的血色荼蘼。眼见玉王及一众莫氏皇族共同沉醉在音律舞姿布下的陷坑之中,心底翻卷起层层复仇的快意。
他只觉得美,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目却是有眼无珠,他可知道霓裳羽衣是为盛世悲歌!
千年之前,盛世唐族,玄宗望月入妄,被方士罗公远以莫名之法接引至玄妙之境。妄境中月境凄清,唯有广寒仙宫仙乐飘渺。仙子携香风而来,绫罗锦缎水袖柳腰,月影中起舞,舞尽星光月色,亦舞尽人间荣宠衰败。荣衰两相生,荣极必衰,衰极则必有复苏之日。
此后,六爻扶乩一并反乱,钦天倾颓再难两全。玄宗专宠妄佞繁华如水唐族由盛转衰,四甲过后一夕不如一夕,终于在熬过七七之数后,为赵氏取代。
宝玉遇警幻,天机书简一目十行,只见红尘女子颠沛流离,不见世家大族树倒猢狲散。
所谓妄境,便是不切实之境,境中万事由心而生,妄境中能够成就的一切都是虚无,妄境在于修炼心性助人脱离颠倒梦想。故破妄之法,只有一条正途,便是真心实景,以真心如妄境,何人便做何事,无有对错,只有一颗赤诚之心。玄宗当年却以妄心入实景,将广寒仙乐带回宫中,谱出霓裳羽衣之曲。此曲便是唐氏皇族盛世葬送国破族亡的祭魂曲!
他觉得仙乐飘飘不知何来何往吗?心底侵润的森寒如霜刃割裂柔骨绵情,她怎会为他的家族弹奏盛世之歌?她怎会忘记他幼时毫不遮掩对她的厌恶想要将她溺毙池中,她怎会忘记他冷眼嘲讽问她为何不圆贞女长情之名,她怎会忘记他在答应还她自由身后一再相逼?
空口只说君子如玉,他却只有一张如玉容颜,既非美玉,又非君子。她给过机会,无论是容许他反悔,还是劝他放手,她都给过不止一次。可是他由始至终,执迷不悔。
莫少白,她今夜就要尽数还他的缠心纠缠。还给他的便是七年之中她所有为他受过的伤痛毒害,因果种种最终压抑酿出的辛辣苦酒,她不会再一人独尝,要同他一并分享!
星眸缱绻,直指一人。今夜她就要尽数还给他,认错错认,既是认错便是有缘无分。
这世间说大也不大,大不过须弥芥子,再大的野心终抵不过时光流转,说小也不小,至少也有十丈方圆,可是云陌皇族却容不下一个女子小小的渴求。爱与自由,人世间最常被期待的两种立身之本,莫少白亲手毁去前者,莫氏皇族碾碎后者,那么就别怪她也容不下他的些许私心。她不是后宫中没用的花瓶,为了一个男人困守在方寸之间争个你死我活。
她凌紫沁要的是广阔天地龙游凤舞的自由,万丈悬崖虚渡一步的气度。孑然独立,不留寸心于红尘,方能从红尘中来去自由。留情不留情心,以女子之身占尽天下风流之名。
她要让他明白,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得兼,他莫少白既然不懂珍惜,那就一个也不可得!
凌紫沁目光华然,如同万星汇聚,玉阶上所有人都随着女子执着魅眼看去,只见坐回主位下首最近处席位上的羽衣男子,正是云陌玉王。凌府嫡女痴恋玉王之事早有传闻,今夜众人见到她的目光,哪怕是之前没有耳闻过此事的人也突然懂了。
更何况禁宫之中无秘事,一个小女儿家的心事藏得再深,也抵不过女人堆中打旋儿迎高踩低的主儿们。后宫之人,但凡能够活过三年不疯不癫,不管受宠与否都是女中豪杰。宫中首重保命,而后才是争宠,众女尽是从辛酸苦痛中走出来的胜者,对于痴缠之事心如明镜。见如此夜色,斯人长情,只一眼便看透其间种种。
欣赏的,叹惋的,同情的,鄙夷的,勾起伤情事的,不一而足。周遭众生心念杂乱,情感纷繁,只看得玉阶上的翀白素面似黑锅。即便明知道玉台中央翩然起舞的女子所做的一切不过逢场作戏,但是他就是很小心眼的不喜欢看她为了别人的目光做不甘愿之事。
他左腕发凉,眼见沁沁自玉台上盈盈而落时,就一瞬冷过一瞬,曲子未过半,他却结结实实的打了几个寒颤,险些将矮几撞翻,整个人从手腕凉到心底。
一阵莺歌燕舞中,沁沁的杀机化于无形,只有他才能感觉得到。
俄顷长风自平地突起,卷起不远处新雪无数,并不冷冽却漫天而来,夹杂着摧枯拉朽之势,却是无人闻得。音律过半,天姿绝然里,台上台下尽数惊叹。
叹一声芳菲荏苒,再无回忆。
见莫少白笔挺的身形微微晃动,暗付玉王今日最好是仔仔细细看着她,因为从此以后便再也不会有这一场倾世之舞。
她不爱舞,就如同她不爱浓妆艳抹,甚至连淡妆都极少勾勒。
妆便是装,她半生沉浮,做的都是别人眼中应该如何的女子,没有一日属于她自己。这一份妆,是装模作样,更是欺世假面,总有一日她会脱得一干二净。
玉王好生看着,朝纭可以舞的,凌紫沁一样可以,朝纭舞不出的,凌紫沁也可以。
今日的凌紫沁比起顺遂度日的朝纭,多的不只是一份心伤,更是死生一场的看透。
与朝纭面对玉台之下的黎民苍生起舞不同,凌紫沁正对着玉阶,动作轻盈,每一个动作都很慢,慢到每一个瞬间都可以定格成为一处绝美的风景。
轻巧如同酷夏时令一抹凉风袭来,正是落雨之际,竹笋新生,鸟鸣风轻,虫声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