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郑宽的死因是一个警示。光头狐狸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他仍要百倍小心。郑宽并非因女人而死,而是因为复仇。前国匠邱德在七子厅被刺杀的真相仅有极少数人知道,内阁中旧去新来,这些陈年的秘密并不分享,不管他自己、荀舟还是裴永,本来都站在真相的门外。如果一直是这样,那么郑宽就不会突然暴毙。但最为微妙之处就在于此:尽管他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能将其法办。金针会领袖和国师的关系依然是个秘密,知者甚少。
“郑大人的事情我很遗憾,但这就是龙神为他安排的命运,不可更改。形势正是如此:一位旧国相死去,一位新国相接任,就如长枪河注入无暇之海一样,绵延不尽,绝不逆行。”那颗圆润的熟鸡蛋轻微地摇晃,述说着惑人的言辞:“关于秘密,大人说的真好,易某人完全同意。秘密最美妙之处就在于彼此分享,我们相见恨晚,能为您效劳,我很乐意。美妙的种子入了土,便要共同呵护。这样在并肩相携的路上,友谊之河奔流往前,绵延不尽。”
如果你把郑宽的秘密当成筹码去交易,那么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我。或许来这里是一个错误,但是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会这样,我也没有选择。不这样做我一生都不得安宁。夏全在心里叹息。
“我相信他们已经安全离开了,希望他们日后比郑宽要安全。”整个巨龙,如今也只有易非才有机会做成这件事。王都的百姓们私底下是这么说的:陛下统治巨龙城,易非看顾龙咬湾。此言不虚。光头狐狸在码头区的能量日渐强大,要把两个注定得死的人活着送离巨龙,只有通过丰饶商会。
文墨,舞翠,希望你们一切都好。我负你们,得用这一生去偿还。
“那是必然的,大人托付之事,易某人尽心尽力,绝不会有差池。大人肯把这件事情交给易某人来做,足见对易某人的信任,易某人是个感恩图报的人。大人诚挚之情,必须得到回报。丰饶商会嘛,也有一些小小的本事,能从一些特别的渠道,获悉一些特别的信息,其中一些对大人来说是很有价值的。”易非的声音有如和风细雨,脸上的笑容真诚极了,“金驹省近来的事情,相信大人知道很多了。但还有一些伴随寒风而来压在雪泥底下的消息,不想为人所知。”
“愿闻其详。”丰饶商会在金驹也有分会,而且生意做得很大,和金堡以及多座城市的当家人都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如果光头狐狸能弄到什么内幕消息,也是情理之中。
“大人,坏消息乘风而来,呼啸而去。对大部分人来说,坏消息就是坏消息,但对有些人来说,坏消息却是好消息。”易非端着新茶浅浅抿了一口,赞叹道:“人人都说育龙绿汤好,但经过本会茶道专家改良后,才具有这等极致的口味。清新恬淡,唇齿之间,余味无穷。这道加工工艺一共有一十三步,过程繁琐,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肯投入足够的时间,是得不到这样好茶的。”
和我比较耐心的人都在黑牢里屈从了。夏全饶有兴致地倾听接下来的话,这会是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信息。他猜对了。
“秦威的长子秦鸣休了前长公主,娶了光明港赵连城的女儿,从农夫码头、黑岩镇一直到巨龙城,无暇之海沿岸的每一个城镇村庄里,人们都在谈论赵家的野心。他们不满足只是成为光明港的主人,他们也想要在金堡的权力厅堂里赢得一席之地。老百姓们说对了一半。赵连城做的事情就是雪地上的滚过的车辙,每个人都看得见痕迹。但车辙之下是雪泥,雪泥掩藏着赵连城做的其他事情,而这才是他的秘密。”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只因知者甚少。光头狐狸无疑挖开了雪泥。
“赵连城支持秦鸣不遗余力,他的女儿成了金堡的少夫人,他的一个儿子是金堡的新任护卫队长,另一个儿子在给秦鸣当贴身随侍,光明港的军队规模如今扩大了三倍,他们可以拥有六万士兵,但实际上还不止这些。赵连城近来扩大了他的海上舰队,他新造了一百艘战舰,这些船在明珠湾可找不到,而是隐藏在某个秘密的地方。”易非面露愁容,缓缓地叹了口气,“没有人会忘记杀母之仇。大人,扩张战备的不仅仅是光明港,金驹省不少地方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过都是机密行事,知者甚少。您感觉到了么,雪季的冰凉之后,将会是火烧般的炙热,会是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火的种子已经埋入了土中,来年就要发芽。唉,这可不是令人振奋的事情哪!”
金驹在备战了。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如果国家正处在战争的十字路口上,他夏全也是。他正站在四面通风的交叉点上,有不止一条路径可以选择,有的路径通往平安之地,有的则可能通往覆灭之地。选择哪一条路,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无论如何,夏家必须要好好活着。不管是夏老,还是龙君陛下,或者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都不能阻挡住夏家的存在和发展。
未来的某些画面是一览无遗的。百姓们还不知道,而且也理应不会知道有关荀舟的秘密,那令人惊骇恐惧的开门人身份。这是一个秘密,知者甚少。但它随时可能被公开。如果这光头狐狸渴望一场战争,或者他希望王国形势发生变化,这秘密就迟早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每一个城镇的酒馆、旅店里面流传开来,吟游诗人和说故事的人会把这个秘密添油加醋,增加无数细节,渲染成一部大戏。一旦那样,巨龙城和拜龙教的声望,以及龙君陛下的声望都将跌入谷底。
毫无疑问,秦鸣的复仇之火,一定会烧掉这个秘密的外壳,他会揭露所有不利于龙君陛下的事实,从而发动一场正义的复仇之战。他要攻击龙家,必然要师出有名,捍卫龙神乃是最正大光明无可指责的动机。
崩塌的可能不止是统治,还有信仰。拜龙教即将进入一千年历史中最黑暗的深渊。
他毫不怀疑,光头狐狸正在利用郑宽之死制造恐慌和猜疑,将王都引入混乱的局势,整个国家都在一口沸腾的锅子里煮着。荀舟之事让火势更旺。两名位极人臣的死内阁,正在变成狐狸手执的棋子。
而他夏全可能正在成为第三颗。
在权力的舞台上,每个人都在演戏。卸了妆,没有一个人脸上会是干净的。如果龙君陛下知道文墨和舞翠的事情,他这堂堂典正不但紫纱帽不保,紫纱帽下的那颗人头也会掉下来。
光头狐狸的触角伸出很远,不仅仅是陈达。陈达只是一枚棋子,一座桥梁,他通往卫斯。司户卫大人和他的密友太宰卓大人一样,一向都是墙头草,如果发生战事,卫大人和卓大人会站在胜利者的那一边。
要坚守立场真不容易。
他想起了外号“石狮子”的严吉。那位倒霉的龙军次席护卫在于坚之事后,又撞上龙黛岚越狱,作为于坚昔日的亲密战友,他被当成了重大嫌疑人,如今正在地牢黑屋中受刑。刑阁刑罚花样很多,每一种都让人痛不欲生。
夏全很清楚,这一切和严吉没有什么关系,但既然这是龙君陛下的意思,他就必须去做。他必须从严吉嘴里掏出一句有价值的话来。他多么希望这头顽固不化的石狮子承认罪行,何必白白承受皮肉之苦呢?
毫无希望的牢狱生涯还是早点以死亡结束为好。毫无希望的审讯又何尝不是这样?
然而严吉会流血,从不流泪。这头石狮子被关押在地牢里,早已没有任何头衔,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活着出狱的希望。但他每天早晚都照常向龙神祈祷,狱卒们听过他的祷词,不是祈祷自己能逃出生天,而是祈祷谋杀太子龙紫星和先王龙行天的罪人早日受到神谴,他作为龙君护卫,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这比任何刑罚都更让他感到痛苦。
严吉的顽固让夏全深感头疼。严吉的坚守则让他心生嫉妒。严吉总有一天会站着死去,那是他应得的命运,荣耀的命运。
夏全脑海中各种思绪纷乱,易非接下来依然软声细语滔滔不绝。光头狐狸特别称赞了尤昊的随侍朱彦,这位赤山省颇为有名的人物得到了龙君陛下的丰厚赏赐,尤昊受命将赤山四座城市的收入和统辖权交给朱彦,但这位忠心的侍从仅仅保留了坚韧堡,那个赤山最穷也最靠近苏达拉高原的城市,其他领地都退还给了他的主人。
灶时到来之前,夏全谢绝了光头狐狸的晚餐邀请,借口说要商讨国师大人的善后事宜离开了七星塔。这也不算谎言,龙君陛下禁止对外公布有关国师之事,国师会被说成年事已高自然病故,而且不会有继任者,内阁将再次空出国师一职。这些事情的末尾部分将在月时于大将军府中议定。
我仍将继续说谎。拜龙教的现状如何,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三大教寺的大长老都已经不在凡界了,这一事实不亚于龙颜之日龙神缺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迄今为止仍是一个秘密,知者甚少。
狐狸可以逍遥自在地谈论风花雪月,轻描淡写地讲叙王廷内阁里的机密大事,兴致勃勃地聆听街头巷尾的流言轶事,每一件事里都有他的尾巴在摇晃,但每一件事里都看不到他的影子。狐狸就是狐狸,该他知道的,他都会知道。然而夏全却无法这么轻松。
噩梦依然困扰着每一个夜晚。
夏阳生前喜爱的那把躺椅还在,有时候在夜里,夏全似乎听到那把椅子在摇晃,他的爹爹躺在上面,嘴里喃喃地说:“诸神有眼、诸神有眼……”
他每次都会汗流浃背地从噩梦中醒来。即使龙君陛下向他暗示,他很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国相,他也无法将心中的恐惧挥去。他向龙神祈祷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次数也更频繁,《安宁经》被他当成了枕头,每晚都陪着他入眠。
但安宁离他越来越远,像是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轨迹。即使在最后时刻良知阻止了恶念,保存了老友父女的性命,安宁也不会回到他的心里。他一次次问自己,心中究竟有过真正的安宁么?答案让他惶惑。自己的罪孽自己知道,龙神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龙神一手安排,不可更改。一切将临时,只有慨然接受。
即使当上国相又能怎样呢?王国的战事已经一触即发。游牧潮刚刚退去,赤山省多年未现的巨人入侵又开始了。深泽之地的沼民之王灰鳞还在给王廷出难题,灰鳞之子盖泽完全不像是最开始看来那么好打交道。更别说拜龙教已经有如风暴中倾斜的大楼般摇摇欲坠……
一屁股烂账,一国家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