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烛是冀阳郡太守,出身西河宋氏,与平原宋氏同为宋氏高门。平原宋氏家主宋该为慕容廆谋主,与宋烛堂叔宋奭(shì)并称“二宋”。
一朝天子一朝臣,慕容皝继位五年来,宋该逐渐退出了权力核心。平原宋家逐渐被渤海封家盖住了风头。西河宋氏自从宋奭去世以后,实力也大不如前,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河宋氏在家主宋晃的掌控下,至少还保留一份希望。
然而这份希望,眼下受到了挑战。
冀阳郡,平冈城,太守府。
案几之上,乃是赵国皇帝石虎派遣使者送来的招降文书。而另一边,则是麾下探子呈递上来的情报,段辽有一支辽西突骑穿越卢龙道,其百夫长张成约定投诚,发来的求救密信。
宋烛在太守府大堂内,焦急地踱着脚步,昨日收到家主宋晃的私信,说是赵国大军已经攻克令支城,正在收集粮草,进军辽东的姿态逐渐明朗。
按照道理,西河宋氏既然投靠慕容部,自然应该尽忠职守,为辽东肝脑涂地。宋烛却知道,如果将这封招降文书拒之门外,也便意味着与石赵划清了界限,一旦石赵大军攻灭辽东,他们宋家便会从此在世上除名。
石赵掌控中原十州土地,兵强马壮,慕容氏又岂是对手?
选择看起来并没有难度。
可是,自己虽然贵为冀阳太守,但并不能完全掌控整个城池。冀阳郡为招募冀州的流民与世家大族所设,而他却出身西河,流民虽非铁板一块,却由于在逃亡途中相互支撑,具有极强的凝聚力。最近一段时间,冀阳郡暗流涌动,几门世家大族与成周內史崔焘走得很近。
崔焘出身清河崔氏,当初天下未乱之时,其父崔毖乃是平州刺史。鲜卑各部无不唯命是从。只是可惜,中原大乱,两京倾覆,慕容廆击败了崔毖,掌控了整个平州。崔毖无奈之下,只好逃往高句丽,却被慕容翰击败,从那之后,崔焘便出仕辽东,成为成周內史。
清河崔氏正是冀州豪门,却由于成周郡吸纳豫州流民,身为成周內史的崔焘无法掌控成周郡,就像自己无法掌控冀阳郡一般。这原本是慕容家的平衡之道,免得世家豪门就地做大。正因为如此,崔焘把手伸到了冀阳郡。
想必崔焘也收到了石虎的招降文书,他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宋烛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拿起两份情报,放在烛火中点燃,此时此刻,内心已经有了决定。辽东从慕容廆时代便善待士大夫,积极吸纳逃亡士族。然而从冀阳、成周、营丘、唐国四郡太守人员的设置中,慕容家的心思已经暴露无遗。
异族毕竟是异族,世家大族也不过是慕容家壮大的工具而已。
鲜卑慕容家与羯胡石赵,本质上并无区别。既然没有区别,忠心又从何谈起?
宋家为谁而战?为家族血脉而战,为家族存续而战。
这一刻,宋烛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疑惑。
昌黎郡,大棘城。
大棘城乃是辽东的都城,经过三十年的扩建,大棘城成为整个辽东首屈一指的大城。瀚水流过城墙,作为护城河,让大棘城固若金汤。
司隶校尉府中,阳鹜神情淡然地摆着棋子,轻轻道:“段辽已经逃出令支城?”
“是的,大人。不过在逃亡途中被支雄派人追杀,如今的段辽只怕和丧家之犬也没多少差别。”
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捧着棋坛,恭敬地回答道。
“封抽呢?”
“大人是说封校尉?”中年人皱了皱眉头,封抽乃是记室监封裕之父,国相封奕叔父。封抽作为东夷校尉,与司隶校尉阳鹜相比,权势上也不逞多让。他小心思了一番,轻轻道:“封校尉最近并无异常。”
“冀阳郡那边的消息如何?”阳鹜神色一如既往,从棋坛中拿出黑白子,在棋盘中慢慢摆弄。
“听说崔焘的人已经在冀阳郡散布流言,只怕近期就要动手了。成周郡与营丘郡中诸县最近气氛很是紧张,大家都在担心石赵大军北上后,无法保全家室,据唐国內史阳协大人带来的情报,已经有不少家族准备举家迁徙到高句丽。”
阳鹜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棋子,悠悠道:“辽东这些年虽然休养生息,毕竟是蛮荒之地,民户稀少,主公还是心急了。这些年经过慕容仁之变,慕容翰又逃亡外国,与段部宇文部高句丽争雄尤可,岂是石季龙的对手?主公听信封奕之言,这一日迟早会来的。”
“是,当日封国相建议主公与石赵联手夹击段辽,大人是反对的。事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怕人心浮动,到时候石赵大军长驱直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不——”
阳鹜抬起手制止中年人,眼中闪过阵阵精光:“现在人心浮动还远远不够,你马上启程前往营丘郡,帮老夫再加一把火。让老夫好好看看,这把火能烧出什么!”
“大人?”
中年有些疑惑,他看着阳鹜的脸庞,突然之间恍然大悟,跪倒在地,低沉道:“属下必定不负大人重托!”
阳鹜看向府外,目光穿透重重空间,口中喃喃道:“士伦,你迂腐了一辈子,也该变通一回了吧?无论怎样,我必定会让无终阳家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在中年人跨马驶出城中的那一刻,燕王府中慕容皝愤怒地将书简摔落一地。
“崔焘这逆贼!先王以其举世豪门,累代冠冕,特意赦其死罪,没想到国难当头,竟然敢背叛本王。传令老四,让他率领一千大燕铁卫,前往成周郡拿下这逆贼!”
“主公息怒,中原世家在辽东相互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处置适当,只怕武宣王三十年的努力便会毁于一旦,望主公三思!”折冲将军慕舆根跪倒在地,面色深沉:“属下等必定为主公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