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阳光已经很热烈了,她今天突然一点出门的意思也没有,她此刻想的是,就这样安静地待在家里,岂不好?
她没有这样对他说,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决定让他无法反抗。他不再坚持,他总是这么随和,对于你的建议,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赞同。于是他们来到了顶层的阁楼,陈可情自己的小天地,这个阁楼是她自己亲自收拾的,在初次搬入这栋房子的那天,她就跑到顶层发现了这间阁楼,房间不大,竟是空的,也不脏,只是灰尘过于厚重罢了。她花了一天时间把这里打扫干净。
“新加坡找不到老式唱片,非常可惜。”她走在前头,转过身去对跟在身后的康桥说道。康桥只是笑,“想不到你爱好这个。”陈可情轻声笑了,“你想不到的太多了。但是你见的也够多了。”
那里有一架老式唱机,正是陈可情家里的那一架,她也纳闷,自己当时怎么会心血来潮,想要把它搬到新加坡的,当时,她只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爸爸的书房,推开门,一眼望见那唱机生得竟也秀巧。她问了父亲,父亲摸着鼻梁上的镜框,低头想了一下,答应让她带走,只是有一点,回来时必得完璧归赵。陈可情笑了,“还不相信我保存东西的能力!”
唱机里响起了《windsofemotion》,母亲常常弹奏的那一曲。陈可情动情地听着这微微带着忧伤的调子,她陶醉在音乐里,似乎忘记了身边康桥的存在。不,她当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她只是找不到可以一起聊的话题来。音乐进行至一半的时分,突然她问他,“你不是说有话对我说么?我进了这间阁楼,都快忘了。”她自己很快变得放松起来,这段音乐常常令人觉得放松。仿佛身处一片满眼皆绿的森林,那么神清气爽,那么安宁静谧,让人的心忍不住地沉淀下来。
康桥似乎也很享受这段音乐,“就让我们把它听完吧。”他望着陈可情微笑,陈可情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微笑,这种使人动情的微笑,这种满怀宽恕的微笑。
曲子进入轻快的部分,随着鼓点来临,曲调变得愉悦,竟让人有一种想要跳舞的欲望,可是这愉悦太短了,只是那么一会儿,又回归了之前的低徊,仿佛雨后的宁静,并且带着沉浸过后的禅意。在将近末尾的时节,还有一小段高潮,有点激昂,很使人兴奋,真正到末尾,终又回归沉寂,直至消失。整个过程让人的心思也跟着行进,人的情绪被牵动着,或者说音乐与人共同地运动着。
唱机里放出另一首舒缓的曲子来。康桥开始谈起他要同陈可情说的话,“我想你也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了,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你对一切心知肚明,可是你有意地隐藏着你所知道的一切,我知道你实在太会隐藏,你也知道,我总是不曾有和你畅谈的机会,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第二次也是,你总是在逃避我。”
陈可情轻轻地摇头,无力地回答,“我并没有逃避,我总是使一切顺其自然。”她听着钢琴音在耳边飘荡,似有若无。她所坐的位置是一张古旧的上了深色漆的椅子,椅子很长,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一半,而房间的整体色调也偏深,于是又使本身不大的屋子显得小了一些。
“不,你在,你在逃避,我完全看得出来,今天我也知道了,她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她已经分手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与你提起。我还以为她会不同意分手,但是她比我想象中可要干脆得多啦。”
“你总是这样的么?”陈可情不看他,只是询问,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暗暗叹息。她漫无目的地望着阁楼门所敞开的方向,阳光像猫一样温柔地洒在脚边。
康桥没料到她这样说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都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浪子,随意想走想留。但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是,我这么做,是正确的。我所做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是不好的。但是,我想要你知道的是,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唉,瞧瞧我都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仿佛生怕你说我的不是似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
他的意思仿佛还没有表达完全。但是陈可情算是已经消化了他刚才所说的话了,说实在的,她并不怪他。她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呢?她只是觉得可悲,可悲这世间感情全都如此不牢靠,唯有每日眼中所见的日光,每日鼻腔中所呼吸着的空气才是真实存在,而别的关于人之间所拥有的感情却如砂砾一般随时能在风中飘散。她也觉得表姐可怜,但是——但是又怎么会呢,她怎就知道表姐可怜,这不都是她的主观臆断么?她总是这样,自己猜测,但是从不明确地说出来,她总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去判断一些事情,她不肯定事情就是她想的这样的,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这样去想,思想是自由的。
于是陈可情没有答话,她决定好好地听他说一说,既然他的语气如此地诚恳的话。她从未见到过他如此认真地和她说起一件事情。他面容上认真的神情使人不由得感动。
康桥望着褐色唱机上老旧的花纹,这由于年代久远而纠结不清的纹理就如他现在的心情一样,也是沉重而苍老的,他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这么早来到这里,曼之一开门他就向她询问起陈可情的名字,虽然他们已然分手,但是曼之的表情仍有点冷漠,冷漠中又参杂着一丝忧郁,她很心痛地在心中为自己定义——一个被抛弃的女人,一个因为自己的男人看上自己的表妹而被无情抛弃的女人,多么可怜!这叫她今后如何再去面对她那妖精一般勾人的表妹!
但是在当时康桥的眼睛里,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他的心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个新的女孩所吸引过去,他沉浸其中而不自知。而他的心,他自己的心一刻也停不了,他想把一切都弄得清楚才能够罢休。现在他们共同坐在这张长长的椅子上,他终于如了愿,竟然可以不带上关于前女友的一丝丝情感束缚,一点束缚也没有,唯一的束缚便是恨不能够将自己真正的心意表达明了。陈可情轻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软软地搭在膝上,手不安分地磨蹭着身上的衣料。康桥坐在她的身旁,姿势有点僵硬,阳光洒进来,他的脸一半埋在阴影里面,一面向着门外的亮光,而陈可情的脸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但是在康桥的角度,他能够把她的脸看的很清楚,脸上细细的绒毛,耳朵上一对细小的耳坠,睫毛在鼻梁之间投下的细长的影子,一切都真切地存在着。
忘记是在哪一日,陈可情居然也经历过相似的场景,和另外一个人,她觉得多么不可思议,多年以后——她现在脑海里冒出“多年以后”这样的字眼,她出现在陌生的异国,同一个异国男子坐在一间不大的阁楼之中——且屋子里面有一段似有若无的音乐。她笑了,她坐在阴影里面轻轻地笑,就像她细软的头发丝在风中轻摆一样。也许,多年以后,她会忘了有多少次,她遇见了这相似的场景,只是人物更换了,但那都不重要,两者重叠起来,变成一个看不清的梦境,日光在安静的阁楼上沾染着尘埃,通往阁楼的楼梯上铺满了金色的阳光。她唯一记得的,除了这些,还有那个男人并不熟悉的脸,他鼻梁上戴着眼镜,她看着他把它摘下来的动作,他身上有着同春日暖阳一般的温度,他的笑遥远又不实在,她很快就会忘了的。但是他带给她的记忆并不浅。他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但是,她坚持说,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孩。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他永远都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她说,他让她明白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