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三郎结拜的这个死囚,江湖上也有个名号,唤作霹雳狂风,只因他生得孔武有力,又是个一点就着的烈火性子,所以得了这个匪号。家里却姓花,名唤逢春,排行老二,人都唤作花二郎的。三郎便叫他二哥,弟兄两个虽然身在监中,倒也无人敢惹,竟也算是逍遥快活。
只有三郎放心不下浑家,如今义兄又是个好汉,这小儿女的心思不好对他讲的,每逢何大郎前来探望,总要嘱咐他转告浑家,自己在监中一切安好,不用挂念等语。
话分两头,却说如今李四郎已经下乡到了三仙姑处,接了乔二姑娘进城来陪伴姐姐,姐妹相见,悲喜交集,又哭了一场,这二姑娘如今在乡下住了几日,不想却磨练了性子手艺,也渐渐的帮衬着仙姑做些家务,如今见姐姐家里出事,一日三餐各样针黹也能多少帮衬着点儿,也算给碧霞奴雪中送炭了。
这一日姐妹在家赶着做针线送活计,又遇见那何大郎过来报个平安,一面探听可有什么机会开脱了三郎罪责,忽见二姑娘在此,心中欢喜,面上又不敢带出来,只怕人家摊上官司大事,见自己面有喜色就要见怪的。
三郎家中只有一间土坯房,如今也回避不得,二姐儿只好站在姐姐身旁低头了听着何大郎说些监中之事,听见三郎受了看顾,不曾吃了大亏,姐妹两个方才放心。
乔姐儿打发何大郎吃茶,一面说道:“拙夫出事,全仗大哥帮衬,奴家每每有心酬谢,无奈家中窘迫,兄弟又在外头背了债,也没有什么答谢大哥的,倒叫你拿出钱来上下打点,实在过意不去……”
那何大郎闻言连忙站起来客客气气的说道:“三娘子这是哪里话,我与三郎一向同在桑梓,自幼同窗,至亲骨肉一般,怎说这样外道话?”
乔姐儿连连称谢,又略将自己探监之意透露出来,向何大郎讨个主意,那何捕头道:“就是三娘子不说,小人也正要说起的,三郎在监里住着单间儿,没有一个街坊,虽不如外头快活,倒也自在,今儿知道我来家,再三再四嘱咐了我,不叫你往男监看顾,只因里头人多口杂,又都是些囚犯,三娘子这般容貌,若是一时护卫不周给人说几句风言风语,只怕三郎恼了,就是劫牢反狱也做得出的。”
碧霞奴听了这话奇道:“拙夫向来性子古拙,从不肯招灾惹祸的,大哥这话只怕说差了?”
何大郎笑道:“三娘子刚过门儿,他的性子你且摸不着呢,我们自幼同学,有一日同窗欺负了他兄弟,只将人家肋骨打折了两根,落炕一个月才好了,只因年纪幼小未曾成丁,衙门里才没有追究。
只是那时张老爹尚在,他家道却不难,赔了银子了事。我这兄弟可真说不得,别看外头模样儿好个秀才胚子,若是惹的他起了性,竟也有些阎王脾气呢。”
乔姐儿听了,也怕自己进去叫人啰唣几句,丈夫便要弄性使气,一时倒没了主意,又听见在里头不曾吃亏,内外都有何大郎打点,也只得先按捺住性子再做打算。
说了几句闲话,大郎因说家中欢姐儿没人看顾,就要告辞回去,碧霞奴正要起身相送,却给二姑娘按住了说道:“姐姐别动,且做针黹吧,不然今儿的活计就赶不出来了,等我送他。”
说着,也不理会碧霞奴答不答应,开了门引着那何大郎到了天井当院,大郎自是喜出望外,与大姐儿道了别,随着二姑娘出去。
来在门首处,二姑娘一面开着街门儿,低低的声音道:“姐夫出事,多蒙捕头照顾,我们闺阁女子,没脚蟹一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来求你,若是姐夫之事可以出脱,小女愿与你家担水运浆,扫田刮地……”说到此处,羞得眼圈儿一红,转身跑了。
那何大郎愣了半日,将二姐儿的话头儿一咂摸,原是允婚的意思,喜得抓耳挠腮,出门自去了,一路上昏昏噩噩不辨路径,一心想着如何帮衬三郎开脱官司。
乔姐儿见二姑娘回来,眼圈儿红红的,见房里没人,低声问道:“今儿是怎么了,往常见你最不待见他的……”二姐儿摇头道:“姐姐别管,不过是求求他好生帮咱们打官司的意思罢了,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碧霞奴见二姑娘欲言又止,如今妹子大了,自己也不好问她的私事,便丢在一旁不去接茬儿,姐妹依旧做针黹不提。
却说那杜琴官自从三郎出事,一日也要给那李四郎磨两回,求着他救命,磨得琴官没奈何,想了一回,自己倒与那县尉家中少君有几分交情,不如去求求他,只是那少君往日里不大管这些俗事,只怕未必肯出头对父亲说,事已至此,也只好病急乱投医了。
在张大户家中告了假,带了一个小厮,雇了车往县尉府上去,只因琴官的戏班子是常进来伺候的,门房儿也不用通报,留下小厮在外书房候着,命家里的小厮带了琴官进内书房去会少爷。
那县尉少君是个清贵公子,学名唤作唐闺臣,娶妻宋氏,夫妻两个相敬如宾,只是在儿女情长上面不大用心,没事轻易不进内宅,只在内书房里起居。
今日起来无事,念了两句书,又觉得不受用,正要换衣服出去会会朋友谈讲学问,忽然听见琴官求见,心中甚喜,这少君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平日里与梨园子弟交情颇深,又看重琴官是个不会巴结的,喜欢他人品,虽然不是一路,心里却以朋友相待。
当下命小厮带进书房里来,琴官进来就要请安,给唐少爷拦住了笑道:“你我私下就以朋友相称很好,何苦拘了这些虚礼,倒没得把我这个小书斋也弄得俗气了。”
琴官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论理,果然不拜了,一面笑道:“我瞧着公子今儿气色倒好,前阵子门下的小戏班子到府上伺候,没见公子出来,听见说是身上不好。如今可大好了?”
唐少爷见房里无人伺候,方才叹了口气道:“那一日爹妈都在,又请了父亲的几个同僚,我不耐烦与他们那些俗物谈讲,所以也不曾去,倒辜负了你。”
琴官听得辜负二字,脸上微微一红,略带嗔意道:“公子今儿怎么说起这话来,莫不是烧糊涂了还没好么……”
那唐少爷知道这琴官原是好人家子弟,若是旁人说一句疯话定要撕破脸闹起来的,只因将自己当个知己,方才不肯生份,连忙陪笑道:“你瞧我,病了几日就不伶俐,连话儿也不会说了。”
一面叫琴官坐着,琴官因为是府上近人,也不推辞,便大大方方坐了,唐少爷又叫贴身的小厮道:“你去内宅里要茶来吃,定要让大丫头亲自炖了,别叫外头灶上的人乱碰。”
小厮答应着去了,琴官笑道:“还是这么个脾气,就只有女孩子才尊重些,既然这般怜香惜玉,为什么不搬进去……”话说到此处,又怕触了他的霉头,连忙打住了话头儿不说了。
唐少爷听见琴官问他,长叹了一声道:“我岂不知道世上的女儿原比我们尊贵,只是夫妻乃是人之大伦,若不能琴瑟和谐,只好少见面罢了,要装作那样虚与委蛇的模样,岂不是更加辜负了人家女孩儿……”
琴官平日里时常来往,也多少听见府上传言这唐少爷两口子夫妻不合的事情,就连那少奶奶平日里也曾见过几回的,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之貌,倒也生得端庄贤淑,蕙质兰心,心中倒替这位奶奶不值起来。
忍不住说道:“论理这话不该门下说的,只是如今这位少奶奶也是个好的了,怎么少爷还不满意,莫不是要娶个天仙在房里,才能遂了心意么。”
唐少爷摇头叹道:“你何尝知道我的心事呢……”正说在此处,听见外头咳嗽之声,分明是个丫头,少爷笑道:“怎的不进来,只会在外头乔模乔样的。”
那丫头却是少奶奶的陪房,往日里见这姑爷对自家小姐虽然相敬如宾,只是少了夫妻情谊,又是自幼与宋小姐一同养在深闺,很有些副小姐的脾气,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
“爷是糊涂了?如今又外客,却叫我们进来伺候,茶都炖好了,就搁在窗根儿底下,爷叫小子们来拿罢了。”说着,竟转身而去。
这唐少爷倒喜欢女孩子们骄纵些,见她去了,非但不恼,反而对着琴官笑道:“你瞧瞧这个性子,都是叫我惯坏了的,明儿出了阁,也不知谁去受她的奚落。”
琴官连忙亲自打帘子出去端了茶进来,伺候唐少爷吃了,自己也吃了一盏儿,就搭讪着说起三郎的官司来。
唐少爷听了付之一笑道:“这不值什么,还用得着你来说一声,明儿瞅个空子,我对世叔说说,早晚放出来也就是了。”
琴官听了心中大喜,连忙谢过,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唐少爷携了他的手一路送到二门上,又嘱咐他闲了时只管来逛逛,琴官答应着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