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听了这杜琴官的底细,倒觉得这人也是个情种,竟是可以深交的,一面又踌躇道:“既然你这舅子不好相请,如今倒有件难办的事情想请教。”因对李四郎说了心中疑惑。
那李四郎听了蹙眉道:“这事倒可以不用问他,只因我岳家就是搭班儿唱戏的,虽然与勾栏不是一道,说句不好听的,也都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当日讨了这浑家,常与她师兄们一处吃酒,倒也听见过这些故事,方才哥哥说的,只怕就是着了暗门子的道儿了……”
三郎听了心里一紧,心中埋怨兄弟做事不明,怎好这样叫人拿住了把柄,暗门子又与明公正道的窑子不一样,虽然做的是表子勾当,又要立个牌坊,就算闹到经官动府,只怕没有把柄,还是自家的不是……
今儿叫了四郎来说事儿,原就约在二荤铺子里,因是熟客,又不是饭点儿,店伙计做主给了雅间儿,李四郎见左右无人,嘻嘻一笑道:“还要问哥哥一声儿,怎么那姐儿是个处子呢?”
三郎见说些风话,也低笑一声道:“你这小厮儿越发学坏了,只是我听兄弟说起时,那家的姐儿确实是个闺阁处女,所以也是一再疑惑,只怕是错看了人家。”
李四郎道:“这也未必,许是人家没梳拢过的姐儿,一时叫你那兄弟坏了身子,往后不好招揽主顾,才拿住了这个把柄,将错就错,讹你们家的银子,嫁了出去再买新人进来,也是有的。若是恁的,倒也……只是玷污了哥哥家的门楣。”
三郎得了准信儿,心里窝囊,又不好与李四郎多说,只得再三嘱咐他莫要外头散去,弟兄两个吃了几杯闷酒,各自散了。
来家不熨帖,气忿忿的睡在炕上,如今回家几日,阿寄认得是家主人,不敢放肆,见三郎好似有气,自去缩进狗窝里头团住了身子,大气儿也不敢出。
一时碧霞奴教导针线回来,见街门儿没关,知道丈夫来家,进了院里,还不曾说话,阿寄早就跑出来迎着,蹭住了乔姐儿的绣鞋。
碧霞奴见那小奶狗撒娇,知道今儿丈夫只怕是气儿不顺,想是自己猜测成真,果然那张四郎自己不规矩,中了人家暗算,如今里外不是人,倒不知怎么处,三郎是直性汉子,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情,定然憋了火气在心里。
当下只做不知,陪笑着进房来道:“哟,你今儿来家早,怎的不和李四兄弟多吃两杯?”三郎原本心里不自在,见了娇滴滴的浑家温言软语的进来,倒是一天云彩满散,正要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但见阿寄正团了身子缩在碧霞奴怀里撒娇。
眉头一皱,伸手拎住了奶狗的脖子从浑家怀里扯了出来,轻轻搁在地上叹道:“它倒会乐,我今儿还没亲近呢。”说着搂了碧霞奴在怀里,也学那阿寄的模样就往酥胸上头磨蹭。羞得乔姐儿捶了他两下,一面拉他坐下,夫妻两个细说今日之事。
乔姐儿道:“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将计就计,四郎那个人品,倒不是我做嫂子说他,到底轻浮些,才误定了终身。他们这一对冤家,如今正应了那句话,麻杆打狼,两头儿害怕——四郎只怕此事闹出来到了学里,连个童生身份也保不住,那暗门子也怕当真上衙门,虽说没有真凭实据,苍蝇不叮无缝儿的蛋,他家的姐儿这辈子只怕也折了身价。若是你给兄弟做主办了此事,说句罪过的话,咱们家居中调停,正是便宜。”
三郎见浑家分析的清楚明白,连忙请教,依着碧霞奴的意思,多多酬谢那杜琴官,就叫他前去说亲,都是下九流勾当,内中行市自是清楚,瞒者瞒不识,见张家烦出这么个梨园子弟过去说合,自然就知道他家里原是心知肚明的了,若是三郎家中拿出钱来,倒可以省下一笔银子。
那一头儿也要吓唬吓唬张四郎,给他立立规矩,拿住了这个软肋,叫他以后不许在王氏面前撒娇儿,只会占大房里的便宜,再叫他对母亲说了,情愿分房单过,搬出去住,把家里祖宅写明了文书,都过户在三郎家里,省得来日再有变故。
张三听见浑家安排处处妥当,只是有些心疼兄弟,转念一想当日也是自己心疼四郎年少失怙,多有骄纵迁就,才使得他行差踏错沦落至此,若是再不严加管教,来日还指不定出了什么乱子,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几日,三郎穿了一身儿整齐衣裳,烦那李四郎引着他去见了杜琴官,略将家中之事说了,杜琴官听了这一段奇遇,因问道:“不知道当日令弟借宿谁家,在何处坐落。”
听见是一户姓柳的人家,住在元宝巷内,因笑道:“原是她家,这倒怨不得了,既然恁的却是好办。”
原来这一户人家唤作勾栏柳家,柳老爹并柳妈妈早年做些行院生意,隔几年就往苏杭等地采买女孩子,度其相貌娇养起来,长到十二三岁时,傍着行院中有名号的子弟把女孩儿梳拢了,从此开了脸在家接客。
可巧如今张四郎缠上的这一位,却是柳妈妈的亲生女孩儿,并不是乐籍,还算良家,如今家中积年做着行院勾当,家道也渐渐的殷实起来,便不打算让女孩儿入了乐籍,所以治今不曾梳拢,只是城上略有根基人家的好子弟,都知道他家里是勾栏瓦肆的买卖,不大乐意结这样的亲家,小门小户儿的倒也有几家来求,怎奈财力又配不上柳家,所以耽搁着女孩儿的婚事直到今日,不成想倒叫四郎拔了头筹,也不算是辱没了他。
张三郎听了个中缘由,心里倒好过了些儿,就央着杜琴官前去提亲。琴官笑道:“三爷恁的心急,倒好似令弟才是女孩儿家一般,去是去得的,只是有句话嘱咐三爷,这柳家女孩儿虽是下九流出身,只因父母做这样生意,家中倒也家趁人值,自小儿娇养惯了,很有些小姐脾气,不知令弟是否拿捏得住她……”
三郎叹道:“这也是各人缘法,我家里那个祸根孽胎做下事来,人家不说经官动府打他个半死,也算是便宜他了,况且这一回成了亲,定要禀明高堂分房单过,他好不好也只有自求多福,我也懒得理他们小夫妻了。”
杜琴官和四郎都笑道:“若是恁的,就是三哥造化。”一说说定,张三郎因留下三两银子,送与杜琴官做媒谢钱,琴官不收,李四郎笑道:“琴哥收着无妨,如今三哥家里宽绰多了。”琴官听说,方才半推半就拿了。
送他弟兄两个出去,想着今儿无事,赶早不赶晚,就去一趟勾栏柳家说合,只因自己是个乐籍,平日里行会也常见柳老爹,倒不用通报,带了一个小厮,收拾了几件衣裳,捧了香炉出去。
上了街,外头看门的小厮喊了一声道:“相公出门!”叫杜琴官一口啐在脸上道:“瞧清爽了,我是去说亲,又不是去陪酒的。”小厮笑嘻嘻的道:“这还是原先班主定下的规矩,总要给咱们班子撑撑场面,相公瞧瞧,小的这一喊,多少年轻子弟不错眼珠儿的瞧着您呢。”
杜琴官赶着搡他两下道:“扯你娘的臊,明儿再说疯话,立等人牙子来拉出去卖了。”唬得小厮低头不言语。
琴官上车往勾栏柳家来,因是通家的交情。直从大门进去,到了前头花厅,远远的听见弹唱之声,又有几个子弟说笑的声音,琴官侧耳倾听时,里头倒像又那县尉少君唐闺臣的声音,不由得秀眉微蹙,一面轻声儿问身边小厮道:“你去里头哨探哨探,看唐少爷可在席上。”
小厮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仍回来,撇撇嘴儿道:“怎么没有,怀里抱的是银姐。”琴官听了冷笑一声,反倒不曾回避,端端正正迈着纤步从堂前经过,早给那唐少爷瞧见了,脸上一红推了银儿,下堂来去赶着琴官道:“小杜,你且住住。”
席上那些年轻子弟都知道个中端的,早就高声哄笑起来,连歌舞小戏也不看了,琴官只不理,紧走几步就往后头玩花楼去。唐少爷在后头跟着,有些气急败坏道:“用着我时公子少爷叫得倒亲热,如何现在就端着不理人,凡事总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冤枉。”
琴官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来面带嗔意道:“是门下不会巴结,只是衙门里头断案,没有放出去再捉回来的道理,少爷若是恼我,就下火签子拿我进男监,也好消了你的雷霆之怒。”
那唐闺臣原是个会伏低做小的风流少年软款子弟,只是碍着小厮在,不好说体己话儿,因嗔了那小厮道:“瞧你们相公气得脸都红了,怎的不知道后头茶房里要碗茶来与他吃了,看坏了嗓子唱不得。”
小厮知道这对儿冤家又要闹,抿嘴儿一笑答应着去了。琴官抬脚要走,给那唐闺臣涎着脸挡在前面,又不好与他撕扯的,只得回身往游廊上头斜倚着栏杆坐了,一面叹道:“这是何苦来呢,要恼就恼到底。”
唐少爷眼见左右无人,欺了身拉了琴官的手柔声说道:“这是台面儿上的勾当,你如何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