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三郎听见闺女给人唬着了,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待要出去与众人理论,却给妻子拦住了规劝了一番,只得暂且压住了心中的火气,同着小侯掌柜出去看看究竟。
到了外头一瞧,但见那大狗阿寄耀武扬威的,在院里逡巡着。二进院子门首处,站着几个人,手里都抄着从武器架子上拿下来的兵刃,吆吆喝喝的。只是一瞧都是商人模样,没有练过功夫,也不敢真往上上。
三郎见了心中冷笑,出了门,喝住了大狗,扬声问道:“几位掌柜今儿莅临小号,不知道有什么见教?”
内中有一个好似商会头目的人,见正主出来了,喝退了众人,向前一抱拳道:“张三爷,我们也不是来闹事的,都是街里街坊老街旧邻,虽不会锦上添花,也知道道上的规矩,不愿意做那落井下石的勾当。可是你瞧瞧,我们这几家可都收到那红衣姑娘的书信了。”
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信笺,众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苦,有一个说道:“你们镖局子没本事,丢了别人的镖也就罢了,可是我保的这一趟镖,是给女儿的嫁妆,如今我闺女人过去了,可是衣裳头面,吃穿用度等东西,全都没到不说,就连陪过去的四个丫头都丢了三个,这多让婆家人笑话呀!如今我姑娘在女婿跟前儿都抬不起头来,这事儿你们管不管?”
另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拿着书信,愁眉苦脸的说道:“嗨,你家里出的事情算什么呀?年前我老父亲去世了,老家来人带消息,催促着我要棺材本儿,我是寻遍了元礼府中,才找到一口合适的寿材,打算把板子先送回去,自己盘了账就回家发丧的,因为信任你们镖局子,才把这一口板材托付给了你们保回乡里去,好让父亲入土为安。谁知道这趟镖也保不住,如今先考过了头七还停在板儿,我们宗祠里的人急得不得了,商量着要告我忤逆不孝呢!”
七一嘴八一嘴、鸡一嘴鸭一嘴,说得张三郎脑仁儿疼。只得温言软语地安抚着众人,按照绿林道的规矩,开镖局子的既然吃着这碗饭,就不能推卸责任,若是自己的镖师趟子手没本事,在同行面前丢了镖,掌柜的来个一推六二五不认账,不光黑道上丢脸面,就连白道上也是说不过去的。
张三郎心里有个盘算,连忙令人看茶,请这几位买卖铺户的大掌柜粗略的算了一算自家的损失,每一笔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合起来总要比自己的家业还要多出去不少。
张三郎心里明白了,那个红衣女子挑衅不成,是不会轻易罢手的,非要弄得自己家破人亡,逼着自己就范,说出花二哥的下落,方能善罢甘休。
可是那花逢春为了躲避这一笔情债,在牢狱之中十年之久,自己怎么能够因为贪恋富贵,就出卖了结义兄弟呢……张三郎眉头紧蹙十分为难,正在这个当口,那内宅的引弟儿姑娘出来,见了三郎,附在他耳边说道:“奶奶叫我出来对爷说,欠人家多少银子总是要还的,也是光明磊落的汉子,不能为了妻子儿女就贪恋这点小富小贵。也莫要伤了结义兄弟和各位绿林道上英雄好汉的心。柜上可以先支出些银子,若是不够,内宅里还能往外填,慢慢的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小张庄上的祖宅和乔家集上的秀才第,也是一笔挑费。”
张三郎听见浑家这样说,心里十分感念她善解人意,这话说得有道理,总不能叫这些商户替自己在绿林道上的恩怨来担当。只好点点头道:
“各位客爷,想来大家也都听见绿林道上的传说了,这祸是我张三郎自个儿惹起来的,与各位托付的镖趟子没甚瓜葛,总不能叫大家替我背了这个债。可是今儿我也把话说明白了,我们是小门小户的买卖,比不得各位客爷资本雄厚,哪有恁多回笼的银钱?若是想让我们全额赔偿,那也是个杀鸡取卵的法子。
依我说不如大家每人理出一个单子来,丢失了多少东西、花多少钱买的?样样誊抄出来,如今各样东西的市价,都是衙门口里头有定例的,咱们何不拿着那些单据,一起到府衙里头去请大老爷公断,但凡判了多少该给你们的,我张三郎一分不少,照例赔偿。”
众人听见张三郎这话说的在情在理,也就不再争竞了。大家纷纷家去,查点当日签订的合同,每一趟镖到底有些什么人口物件儿,都是白子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只需按每个物件、奴仆的价格估算出来,拟成一个单子,报上去,请元礼府的知府大人公断大了。
这些客商也都是行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愿意做那样落井下石的勾当,也有和张三郎关系不错的,还要在原价本钱上头打个八折,就是那些和三郎没甚瓜葛的买卖家儿,也都是写上了原价,没有靠这个发黑心财的。
饶是这样,也算出好大一笔银子来,譬如那些陪嫁的丫头,总不能和上灶的丫头一个身价,元礼府的上灶丫头,不过五六两银子个,是粗使的,没有几分颜色。可是若陪嫁的丫头则不然,笙管笛箫少说也要会一样,针织汤水上都十分了得。
最要紧的是模样儿要说的过去,只能比做小姐的次一等,嫁了过去,按老理儿,若是小姐不生养,可是要给姑爷收房的,来日养下孩子来,也管小姐叫娘。这样的好丫头,元礼府市面上,官媒婆子手里,少说也要百来两银子。
这几日一共丢了七趟镖,来了七家债主,每人手里少说攥着一千两的镖票子,也有一千五百的,最多两千的也有。就是那一家办白事的,那一口才是难得的,原是给京里一位老大人留下的,可巧这老大人坏了事,满门抄斩,末了只用一口狗碰头的棺材草草收敛了,乱坟岗子上一扔,可就便宜了棺材铺掌柜的,白白捡了一口好的寿材。
卖到了元礼府分号去,就给这位商人捡了便宜,开价三千两的寿材,只要一半,一千五百两到手,还觉着占了便宜。老爹一死,把寿材披红挂绿,上十三道大漆,吹吹打打的往老家运,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谁知道途中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家里老太爷曝尸家中,心里别提多着急了,也就没有作个人情,一千五百两银子定要张三郎照价赔偿。
众人算好了银钱,拿着单子,簇簇拥拥的与张三郎一起到元礼府的府衙里打官司。那元礼府的知府大人,算起来也算是张三郎的座师,又与老学政应交好多年,就有心偏袒三郎。
对那些客商们连骗带吓唬,每人又少给了几百两银子,可是这位老大人毕竟不是贪官,也不好做的太明显了,连消带打,最后一共算好了一万两银子的账,这比钱张三郎是跑不掉了。
三郎也不愿意仗着自己与之知府老爷的交情欺压安善良民,当时应下来这一万两的债,俗话说私凭文书官凭印,官府出具了文书,盖上了张三郎的戳子,这事儿才算是彻底平息了。
三郎拿着文书从知府衙门口出来,脸上带些愧色,回到家中,满以为要连累浑家跟着一起发愁,没想到碧霞奴连日身上不大好,今儿倒有些满面红光的样子,脸上一团和气,抱着冰姐儿正在门口等自己回来。
如今家里人口散的差不多了,五十来号镖师趟子手多半作鸟兽散,一个三进的大院子瞬间走得空空荡荡的。碧霞奴没有什么要回避的,抱着冰姐儿穿着大毛衣服,就在二道门里等候着。
三郎见了妻女心里一暖,快步上前去说道:“这大冷的天儿,你怎么不在屋里呆着,那才埋过地龙,很是暖和,外头风口里站着,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碧霞奴笑道:“我从小不过是个屯里人,托了爹妈的福吃喝了两年,后头还是受过许多苦的,这点冷算什么呢?见你去了半日没回来,心里怪惦记的,所以带了冰姐儿在门口迎你。
如今事情已经闹出来,咱们也不用提心吊胆的了,就好像个脓包你把它挤破了似的,正应该安心了才是。别的不用说,先家去吃了饭吧。”说着,上前来拉了三郎的手,往屋里让他,张三郎摸着浑家的小手儿冰凉,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怜惜,拿自个儿的大手与她捂住了,还不时团在唇边呵气。
碧霞奴见丈夫往衙门口里交割算账,就知道如今这样的排场是留不住的了,除了当日一直忠心耿耿跟着自家的几房家人还没有辞出去,先把冰姐儿身边的几个跟妈儿、哄妈儿结了账打发出去,外头厨房里的厨娘们也都革去不用,日后就打算还是自个儿上灶。
一个三进院子空落落的,只有三郎领着妻女走过了二道门、三道门,彼此心里都有些感慨,只有冰姐儿小小年纪不识愁滋味,见爹妈并头说着小话儿,并没有什么愁苦的神色,也学着爹爹的样子,团了小手举起来,见爹妈没瞧见自个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只好团了手放在自己唇边,学着爹爹的样子呵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