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景天儿,外头三更天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天冷好睡,冰姐儿这会子正缩着娇小的身子渥在被窝里睡得香甜,谁知就觉着不知是谁的脚丫伸进了自个儿的被窝,轻悄悄地踢了她两下,见不理,又踢了两下。
冰姐儿依旧闭着眼,却抿嘴儿一笑道:“小蹄子,大夜里的又诈尸,好生睡你的去。”
果然听见妹子的声音不依了道:“大夜里?你起来瞧瞧,外头的雪影儿都晒屁股啦!还做梦呢。”
冰姐儿强忍住了笑意,拿出长姐的身份啐了一声道:“我把你个没脸的小蹄子,如今爹做了县里的学政也好几年了,你满嘴里说的什么,一会子遇见来拜年的,也这么口没遮拦不成?”
果然还是雪姐儿年小,脸皮儿薄,只穿了一件肚兜儿就滚在姐姐被窝儿里,搂住了冰姐儿白腻的粉颈笑道:“你就会打趣儿人,你是个好的,知书达理,我们就都成了没规矩的小丫头了。好姐姐,我是给热醒了的,要不是你身子弱,爹妈能在你房里埋了地龙又搭火盆儿么?我方才起来吃茶,想来你也要吃,才好心好意的送了来,倒吃你一顿抢白,当真冤死了呢。”
冰姐儿给她缠得都没了睡意,只得伸手把搭在被窝下头的衣裳抓了过来,在被子里都穿好了才出来,就瞧见她妹子只穿着桃红的肚兜儿,底下配着葱心儿绿灯笼睡裤出了被窝儿,满屋子找衣裳穿。
把冰姐儿唬得要不得了,连声说道:“小蹄子,你死也不挑个好日子,快进来渥着,我给你穿。”
雪姐儿比她姐姐生得壮实多了,今儿跑到姐姐房里还睡,正在心火盛的时候,实在受不得捂,口中支支吾吾答应着,倒也勉强穿戴整齐了。
姐妹两个梳洗已毕,携了手从绣房出来,就瞧见小丫头子抱了明哥儿出来,见了她们两个笑道:“哥儿才醒了,非要来寻姐儿们,奶奶叫抱出来哄一会子,说是闹得她脑仁儿疼,还说莫要惊扰了大姐儿歇着,等醒了再送来才是,可巧就起了。”
明哥儿见了冰姐儿,咋呼着小肉手就要她抱。雪姐儿倒也喜欢这奶呼呼的幼弟,伸手要接,谁知道明哥儿不要她,愣是把小手儿又缩了回去,气得雪姐儿伸出了芊芊玉指,作势在明哥儿的小脑瓜儿上头一弹,口中笑骂道:“好个小厮儿,倒会看人下菜碟儿的?”
明哥儿刚满了一周,胆子还小,见姐姐过来弄他,唬得团起了小手只作揖,好似个求饶的意思,倒惹得姐妹两个笑得前仰后合,末了还是冰姐儿接过来抱稳了,一面嗔着雪姐儿道:“你还怨他不乐意跟你?自从这小厮儿落草,也不知叫你失手摔了几回,这一个倒也罢了,聪哥儿刚养下来的时候,你也不过几岁大,好似个假小厮儿似的,追着他满地跑,如今幸而念书去了,若是还在家,见了你也跟避猫鼠儿似的,你呀,等过了年好生和我学一二年针黹,也就该预备那几样东西了。”
雪姐儿知道姐姐说的是预备嫁妆,红了脸啐了一声道:“你莫要拿这事儿打趣儿我,谁不知道你和那边儿大哥哥是自小儿过了定的,东西早送过去了,我就说不得你么?”
说的冰姐儿也低了头,脸上一红啐道:“罢了罢了,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小蹄子,嘴上一句也不认输的,那一位可是有名儿的好钢口儿,看你过了门子还厉害不厉害?”
姐妹两个正说笑,前头又有小丫头子跑了过来笑道:“太太说了,姑爷这会子过来,叫姐儿们莫要乱跑,一会子就见着了。”
雪姐儿胆子大,又没个忌讳,因问道:“哪个姑爷?”
冰姐儿比她大几岁,已经知道避人,啐了一声,把妹子拉在身边低声道:“小姑娘家家的听见人说错了话,不说装着没听见,倒上赶着问去?”
一面拿住了小姐的架子,向那丫头说道:“奶奶这样说也使得,原是客情儿,我们姐妹知道什么姑姑、姑爷的,连个话儿也说不圆全,再说这些疯话,我们家可不敢要你了。”
小丫头脸上一红,抿着嘴儿笑道:“大姐儿说的是,是我粗心了,原是唐家的莲少爷来拜年,说叫姐儿们先回绣房里坐着,一会子得功夫儿,请二姐儿出去会会罢。”
雪姐儿原以为定然是姐夫李官哥先来,才这般打趣儿,如今听见是自己家的来了,臊个大红脸,啐了一声道:“我是给他解闷儿的?凭什么他来我就要去,偏不出去,娘总舍不得打我的!”
说着,气呼呼地提着裙子脚不沾地跑回绣房里头,冰姐儿抿着嘴儿笑,抱了明哥儿跟在后头,明哥儿还在人事不知的年纪,见二姐姐忽然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伸出一根小指头指了指绣房,啊啊的叫了几声。
冰姐儿把他抱在怀里颠着,一面笑道:“你二姐姐臊了,不碍的。”也抱了明哥儿进了绣房里头。
见雪姐儿自己团在炕上生闷气,冰姐儿最知道这个妹子的脾气,劝是劝不好的,好比小时候她受了委屈大哭起来,脾气倔强,万人都哄不好,若是冰姐儿也在旁哭闹起来,雪姐儿反而不哭了,还上前去安慰她姐姐,是个见不得旁人受屈儿的性子。
冰姐儿眉头一簇计上心来,把明哥儿放在炕头儿上自去玩耍,自个儿也盘腿儿上炕,双手托腮叹了口气,叫了声狠心短命的,眼圈儿都红了。
果然雪姐儿也顾不得自己不自在,赶忙拉了姐姐的手问道:“好端端这又是怎么了,大节下的跟谁置气呢?”
冰姐儿作势叹道:“论理那边儿大哥哥总该先到啊,倒叫你们家的占了先,爹妈面前,不是给我没脸么,自小儿长大的情份,也算是我白操了这个心……”
果然雪姐儿见姐姐生气,就丢开了自个儿的小心思,因笑道:“嗨,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素日里就是又一个娘亲,与咱们的娘一般温柔娴淑知书识礼的,怎么如今倒转不过这个心思来?莲哥哥怎比得李家大哥哥,人家在省城里头的学堂念书,就算是昨儿散了学,现往回赶,一时半刻也到不了,到了家去,哪儿有不家去请安,反倒先来岳父家里拜望的道理,岂不是叫人说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了?”
冰姐儿见自个儿一打岔,妹子果然不恼了,方才放了心,点了点头道:“若说别人家的事情,你就是最明白通透不过的,怎么这事儿轮到自个儿身上就糊涂了?既然是他先来,论理你们两个正该见见才是,便不看过了定的份儿上,那一位可是从坟圈子把你扒出来的救命恩人,就冲着这一节,你也该给人家一个好脸色瞧瞧才是啊。”
若不提这话还好,说破了,雪姐儿心里更加别扭起来,如今小姐妹都有了私心,好些话就连亲姐姐也是说不出口了,爹妈又忙着带明哥儿,也懒怠管这两个大姑娘的事情,都是过了定的,便安心只等再大一点儿就发嫁。
两个正在炕上坐着,就听见前头丫头过来请,说莲少爷已经在上房屋拜了年,在老爷书房里坐着,请二姐儿过去见见。
雪姐儿嘟了唇,只当听不见,死活不肯下炕,正闹着,又听见前头来人回事,说李家少爷也到了,不但从省城带了各色礼物,还顺道把聪哥儿也从学里接了回来。
姐妹两个听了都欢喜,又是通家之好,虽然过了定,都是娃娃亲不用回避,两个抱了明哥儿,挽着手就来前头瞧热闹。
一进正房屋中,就瞧见碧霞奴端坐在上头,怀里紧紧搂着聪哥儿不撒手了,一面伸手按了按胳膊腿儿,红着眼圈儿说道:“衣裳里的棉花倒还厚实些个,想来没冻坏了。”
聪哥儿这会儿也是开了蒙的小学生了,再不是往日里那个懵懂顽童,这会子给母亲搂在怀里,已经有点儿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说道:“孩儿在学里都是大哥哥看顾,没有半点儿差错,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旁人倒还没什么,只有怀抱里的明哥儿没怎么见过哥哥,往日里娘亲都是贴肉抱着自个儿养大的,如今看见把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娃搂在怀里,小人儿气怀,可就不干了,在姐姐怀里踢着腿儿,嚎啕大哭起来。
倒把雪姐儿唬了一跳,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道:“这么丁点儿的小人儿,嚎起来山呼海啸的,吓得我心肝儿颤。”谁知明哥儿素来最怕雪姐儿,如今听见二姐姐说他,反倒憋住了不敢哭,眨巴眨巴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头还挂着泪滴。